第32章 旧友

一巡酒过后,王大人的兴致愈加高涨,此刻天色尚早,便提议众人到园中开诗宴。并不是每一位宾客都有这方面的才能与兴趣,但今日的宾客中不乏几位颇有名气的文人骚客,再加上王大人毕竟是此次春宴发起人,众人必定是要给王大人几分面子的。

总而言之,王大人的提议还是受到了不少拥护,除开一小部分不胜酒力婉拒了王大人邀请的宾客,诸位大人随之移步到了山溪园享誉京城的美景中。

山溪园中春色满园,美不胜收。这般景致之下,仿佛再多的不愉快也可暂且放下片刻。

像今日这般临时起意的诗宴,自然不会像普通诗会那般严苛。作得好了,大家叫好;作得平庸,也没人会当众说些什么。一时之间,宾客间其乐融融,仿若毫无嫌隙。

至少刚开始是如此。

-

颜大人念着少年大病初愈,叫了他先行歇息,于是这会儿便只有颜大人一人在王大人身旁落座,另一侧的位置便自然而然空了下来。

有心与颜大人套近乎的宾客不在少数,只是碍于面子,不好第一时间眼巴巴地凑上去,叫那位“没什么眼色”的首富公子占了便宜,第一时间占去了颜大人身旁的位置。

“颜大人有所不知,对面那位蓝衣公子与白衣公子虽都是有所名气的才子,但二人派系不同,平日里素不对付,见面便吵,今日倒是难得安分,就是不知能持续几时了。还有那边那位……”刚到园中便凑了上来的首富公子身上带着几分酒气,笑嘻嘻地压低了声音,同颜大人说着宾客的各种事迹。

“小公子从哪儿知道这么多事?”颜大人只是微笑,倒是身旁的王大人也将首富公子的话听了进去,忍不住探出身开口询问道。

首富公子摇了摇手指,笑容灿烂:“自然是从各处听来的。秘密途径,还望两位大人海涵咯。”

他言行举止都有些随意,但笑容满面的俊秀模样格外讨喜,惹得王大人抚掌大笑道:“小公子真是妙人!”

首富公子像是受到了鼓舞,脸上笑容更盛,又说了不少宾客间的笑料。颜大人多数时间只是听着,偶尔插上两句反应,既不会显得敷衍,也不会显得多话,非常符合他一贯的作风。王大人则是格外捧场,首富公子说到自己熟识的宾客时还会补上几句,然后与首富公子一同大笑,称得上全情投入到这场突如其来的情报分享会之中。

园中宾客不少,但两人这么一通说下来倒也说得大差不差,王大人望着宾客群观察了半晌,忽的发现了遗漏的目标。

“诶呀小公子,你怎么能漏了如今最受瞩目的两位青年才俊呢。”王大人朝某个方向指了指,笑着对首富公子道。

首富公子朝王大人指的方向看了眼,脸上笑意忽然淡了淡。他悄悄瞟了眼一旁的颜大人,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道:“这两位……确实不太清楚。”

“哪两位?”颜大人也跟着看了一眼,像是忽然起了兴致,难得多问了句。

“那边两位同座的青衣公子。”王大人兴致勃勃地解释,他似乎对口中二人很熟悉,一副准备为颜大人详细解释的架势。

首富公子咳了一声,拼命对着王大人使眼色,只可惜王大人没能注意到。

“今年春闱刚放了榜,想来颜大人也听说过那两人名字。”

首富公子又咳了一声。

“左边那位是今年的状元陈公子,右边是榜眼李公子。”

首富公子眼睛都快抽筋了,还是没能让王大人注意到,只得无奈叹了口气,放弃阻止王大人继续说下去的念头。

“李公子是李大人家的公子,想李大人当年也是状元出身,可惜今年李公子叫陈公子压了一头,不然一门两状元,还是亲父子,岂不是一桩美谈!不过陈李两人同门出身,似乎从前便是好友,如今也常结伴而行,也算是……”王大人正讲得高兴,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笑意倏地一僵,小心翼翼去看颜大人的脸色。

无他,他口中“李大人”与颜大人同届出身,是颜大人名列探花那年的状元郎,与颜大人也曾做过同一人的门生,听说学子时代也曾是好友。

只是后来……再没听说两人有过任何交集。除了某些上不了台面的谣言。

颜大人是如日中天的权臣,李大人做了一圈地方官,政绩不错,但前些年回到京城还是个小小的芝麻官。联想到颜大人身上缠着的那些名声,实在让人不得不多想李大人如今的处境背后是否有颜大人的授意。毕竟那是颜大人,是心狠手辣、不念旧情的权臣。

在颜大人面前提起这位李大人,提及什么状元榜眼的,谁也无法保证颜大人不会不悦。

颜大人笑意不改,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疑惑的神情:“也算是……?”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王大人为何要忽然停住,忽然面色古怪地来看他脸色。

“……美事。”王大人硬着头皮说完了话,终于看到了首富公子脸上的苦笑。首富公子知晓那么多宾客的身份与趣事,是万万不可能独独不知道今年的状元与榜眼的,只是为了颜大人而故意避而不谈而已。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正准备将话题移开,却不想颜大人不紧不慢开了口:“我前些日子的确听过今年的状元与榜眼都是青年人,今日一见果然年轻,这对我大宛来说是大幸事。”只听得他语调轻松,似有感慨,仿佛是真心实意觉得这是件天大的好事。

言罢,他先是含笑看了眼首富公子,看着对方难得正色的神情意味深长地一挑唇角;随后又侧头去看王大人,似是在寻求他的认同。

颜大人话都说到这份上,王大人自然没有不接的道理。本来也不算是什么难接的话题,只是王大人总觉得,在这一刻,由颜大人提出这句话有种难言的怪异。但无论心里怎么想,面上王大人还是爽快地接了话,应和着说颜大人说的极是。

王大人不知道那位首富公子是否也觉得古怪,但当他拿余光去看首富公子的表情时,见他微微拧着眉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又笑容灿烂地一同附和颜大人所言,笑意里半点阴霾都未掺。只是……

王大人想,方才他拧眉这片刻模样,可不像是素来没心没肺,只知享乐的富家子。

他猛地一晃首,决定抛开这些有的没的。今日是春宴,是京里春来难得的好天气,在这般春光下考虑这些叫人不愉快的岂不是浪费了这大好的景色?

行乐须及春,然春日苦短,故行乐须及时。

王大人是信奉及时行乐的人。

今日是春宴,是诗会,是饮酒作诗,寻欢作乐的日子。这样的日子里,有些平日里显得放肆的事也是能被允许的。比方说,平日里有资格,也敢轻易同颜大人搭话的人都不算多;但今日,莫说春宴的主人翁王大人了,就连颜大人都在几位喝高了的宾客要求下作了首小诗。

这几位宾客酒醒后后悔与否暂且不谈,颜大人今日显然心情极佳,兴致也好,被那几位明显不大清醒的宾客们缠了半天也不见恼意,饮酒作诗种种统统应下,好脾气得几乎不像他平日模样。倒是王大人在一旁看得心焦,就怕颜大人下一秒就要开口拐弯抹角地发难。

要知道,平日里颜大人面上温和有礼,可旁人真要来求他做点什么时,可是半点都不会松口。更何况,求颜大人凑凑诗会的热闹,作上一首小诗这种要求,还不能算是什么小小的要求。

颜大人当年名列探花,若是来路正当,一首小诗自然不算难事。但偏偏,他刚名列探花就与天子有了众人皆知的瓜葛,也从未展露过什么足以服众的才学,探花来路不正的流言便从此喧嚣而上。而颜大人自己,也从未对此做出过任何回应。就算后来慑于他的威势无人敢在明面上提及这些流言,但许多人都将他的不闻不问当作默认,久而久之,颜大人无才无学便成了众人的固有的、心照不宣的认知。

现如今这些宾客求颜大人作诗,岂不是明晃晃的挖苦吗。

颜大人不对流言做解释是一回事,当真不在意那些流言又是一回事,会不会因此不悦就更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回事了。

见识过颜大人厉害的朝中大人们不敢在颜大人面前放肆,而平日里谈天说地惯了的文人们清醒时还知道收敛,一喝高却是个比个的口无遮拦,急得王大人在春风里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颜大人的诗作得极为工整,就算比不上那些素有才名的才子,在今日所有诗作中也算得上出挑。

一时间,讨好颜大人的赞誉声不绝于耳,不齿于恭维颜大人的,也免不了暗暗与三五好友低声讨论几句。这其中也包括了今年春闱的状元陈公子,以及与他同坐的榜眼李公子。

“匠气虽重,但对仗韵律工整,不像是没有功底的。这可真叫人意外,是我太过听信流言了。”陈公子低声感叹,好半会儿都没听见好友回应,不由得转头去看。只见好友微皱着眉头,神情严肃,好似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题。陈公子心下奇怪,便又唤了两声,身旁的好友这才回神,对着他抱歉笑笑。

“怎么了,可有什么难解之处?”陈公子关切问道。

李公子依旧皱着眉,面有难色,犹犹豫豫着低着声音开口道:“方才这首小诗,虽然有意掩饰,但遣词造句颇有特色,我总觉着有几分熟悉。”

陈公子一惊,瞥了眼被众星捧月似的围在中间的颜大人,压了声音问道:“可是怀疑代作?”毕竟颜大人素无才名,他有这般想法也算正常。

李公子连忙摇手:“陈兄误会了,我只是怀疑我曾听过的那首小诗也出自颜大人之手。”

“那为何如此为难?”陈公子更疑惑了。就从方才颜大人所作小诗来看,他必定是有几分功底的,既如此有前作流传也不无可能,将两首诗联系到同一人身上自然也算不上什么出格的事,更何况不过是小小怀疑,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理由。

李公子叹了口气,看了眼颜大人所在方向轻声回道:“我是从我父亲那儿听来那首诗的,他说……”他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又像是在斟酌用词,又犹豫了许久才用更轻的声音续道:“……他说,那是他已故的旧友所作。”

他话音落下,两人一同静默,看向被众人簇拥着的颜大人。

颜大人眉眼带着三分笑,站在那里便是此处最招人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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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李大人品阶不高,每个人都跟李公子称赞说李大人是个难得的好官。李公子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真心,但至少他自己是真心这么认为的。李公子深深地尊敬着自己的父亲,并以向他看齐为自己的人生目标。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总是暗暗观察着自己的父亲,从未见他出过错。

在李公子的记忆里,李大人是个严谨的,沉默寡言的人。不知是不是这些年辗转地方做官的经历所致,李大人身上很少有年少成名的锐气。他对自己的要求严格,却很少要求李公子做什么,只会教导他要为人正直。李大人**很少,从不会去寻欢作乐,甚至除非必要连酒也很少喝。

据李夫人所说,李大人酒量一般,一喝醉就藏不住事,他怕自己贪杯之后说些不该说的,向来很注意,力求从根源处杜绝后患。

李公子几乎没有见过他喝醉的样子,但在李公子遥远的记忆里,有过那么一次,李大人醉的很厉害。而那一次,李大人确实说了许多事,倒真如李夫人所说,是个喝醉就藏不了事的人。

李公子记得,那一日李大人早早就去拜访归隐的恩师,一直到月挂柳梢时才醉醺醺地回到家中。刚一到家,又叫李夫人替他翻出家中仅有的佳酿,随后跌跌撞撞跑到书房中翻找着什么。尚且年幼的李公子被李大人陌生的样子吓到,呆呆站在门口看他翻出一卷陈旧的手稿。

平日里最注重整洁的李大人忽视房中一片翻找后的狼藉,格外珍惜地翻开那卷手稿。尽管记忆已有些模糊,李公子后来回想起来,总觉得他当初的动作几乎是郑重的。

直到李大人忽然开口低低吟诵起那卷手稿,李公子才发觉那手稿上原来是一首小诗。一首当初的李公子不懂,却直觉写得极好的小诗。年幼的李公子还不太懂格律平仄,对仗辞藻,但那首小诗里的少年意气实在鲜明,不难想象作者是何等的风流人物。

而李大人一遍又一遍吟诵着那首小诗,直念到眼眶微红,眼中蓄满热泪。一直到当年的李公子终于鼓起勇气出声询问父亲在念什么时,李大人才像是如梦初醒般发现了他的存在。

李大人的眼神里有太多李公子看不明白的情绪,一时之间竟难以分辨他到底是清醒的,还是醉着。

他说他在念诗,是他的旧友所作。

他说他的旧友惊才绝艳,心怀天下,本该是能名留青史的人物。

他说他的旧友已经死了,死在春天的宫门前。

他说……

他说了很多,最终他说,他要倒一杯酒,祭奠他死在金榜题名春天的旧友。

旧年旧日,旧人旧事。

关于颜大人能写的真的出乎意料的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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