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大人的眉梢一扬，忽的笑道：“小王爷就这般不想见臣？”他笑起来时眼角现出极淡的，不细看根本无从发觉的细纹，这才得以窥见一点岁月在他身上流逝的痕迹。
“岂敢。”少年的眉又弯了弯，笑容浅浅。他先前那句没什么特别的意思，颜大人听起来也没怎么在意，那这句话不过是一句玩笑而已，自是不需要太过纠结的。
颜大人方才一笑，将他身上那种长年身居高位养出来的威压压了下去，一时间配上他这幅俊美的皮囊与温和好听的声音，彻底不像个身居高位的人臣，而是个温和的世家公子了。另外，不知是不是未戴冠的缘故，甚至从温和里头透出一两分叫人不得不多想的风流气来。
颜大人眼尾弯起，又道：“臣先前御下不严，叫小王爷受了委屈，实在过意不去。便向皇上自请禁足半月以示赔罪。小王爷要是觉得不够尽管开口，不用顾忌。”
怎么敢不顾忌。这可是颜府。
少年心中轻笑，面上却没显出来，只露出来点恰到好处的困惑与犹豫：“这怎好意思？”
颜大人含笑看着他，声音温和：“小王爷寒热昏睡不醒两日，归根结底责任在臣，小王爷大可不必客气。”
场面话而已。
“此事绝非大人之过。”少年蹙着眉，似乎是不认同颜大人的话。
颜大人靠着椅背，语气依旧温和：“既如此臣便谢过小王爷大度。只是这半月禁足臣已向皇上请过命，皇命不可收回，足是一定要禁的。”
颜大人的温和后面是强硬，少年算是切身体验到了。口口声声都是询问，却只是客气而已。还有这声小王爷，颜大人叫起来虽然不至于叫出故意讽刺的味道，但也不像是敬称。今上即位后大举削藩，王爷的势力大大缩减，像颜大人这样深受宠信的权臣，就是放到握有实权的王爷身上，不行礼也没人真的敢说他的不是，更遑论他这个前容安王世子了。
思及此少年觉得古怪，容安王这个名头被打成了叛臣，他这个容安王世子的名头却还没被摘掉，也不知道当今龙椅上那位究竟是什么个意思。
少年又想起了那日的圣旨，心头一跳。
心下连转，表面功夫也是不能落下的，少年面上犹犹豫豫地开口：“既然如此……只好委屈大人了。”
颜大人似是失笑，摆手道：“臣不委屈。”
“大人，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少年垂了眼睫，像是不敢开口般移开目光。
“小王爷尽管问，臣必定知无不言。”
“不知……先前那道圣旨？”少年抬首看了一眼颜大人的脸色，无端透出一股怯弱，倒是很贴近他如今在京城里贪生怕死、懦弱无能的形象。——初时尚可佯装冷静，遇事便露了本性。而他也确实是应当不安而惧怕的，皇帝将他交给颜大人处理，可是没说要怎么处理呢。
颜大人脸上的笑意却是淡下，他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抚上腰间玉佩，语中掺进几许凉意：“小王爷有所不知，那圣旨在路上被人动了手脚，是件大案子。这两日一直在查，已经有了些眉目，只是给小王爷的圣旨在案子清楚之前怕是要搁置下来。小王爷莫急。”
少年一时竟怔住了。
未曾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如果这是颜大人一手安排的，那未免也太令人心生惧意了。伪造圣旨这般重罪，不难想象会有什么下场。少年不信颜大人会为了他费这么大工夫，只可能说这份大礼是给别人准备的，顺手给了他一个下马威而已。
只是脊背上没来由的凉了凉。
颜大人这个人，有些可怕。
“小王爷不必担心，这次的案子怕是冲着臣来的，同小王爷无关。”颜大人见他脸色有异，放柔了声音继续道，“小王爷只要待在臣府上便不会有事。”
少年自然明白京城里不会有什么想要动他的人，容安王从前在京城的时候便安分守礼，从不与人结怨——除了一个不知怎么招惹上的颜大人。只是先前想着颜大人的手段真生出几分惧意，这会儿也就顺水推舟，任由几分惧意露到面上：“麻烦大人了。”
颜大人松开玉佩，似乎是考虑到少年的心情，换了个话题：“臣听说小王爷有位双生的胞妹，自小便习武，骑射很是不错。可惜……”他敛却了唇角笑意，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是啊，怎么能说下去，说容安王女是叛军主将，在定安城郊战死了吗？
少年锦被下的手默不作声地抓紧了被单。一侧的手颤抖不止。
他垂下眼，唇边的弧显得有些勉强，将个同妹妹手足情深，妹妹却做了不可饶恕错事的兄长演绎得淋漓尽致：“没什么好可惜的。她性子要强，非说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死撑着不愿意认错，落到这下场，也算是……也算是她自己咎由自取，没什么好可惜的。”他说得很轻，轻得像能飘起来。竟是要靠着将声音压得这样轻才能藏住尾音里含着的一点颤音。
“她……”
一时之间连自己都分不清楚颤音究竟是情难自禁，还是逢场作戏。他一路上都克制着自己不要想起定安发生的事，定安的人。先前一场梦带给他的影响好不容易给硬生生的压下去了，颜大人又“不经意”提起了容安王女。
容安王女，他双生的亲妹妹。
少年还要继续说，自虐一般的同犯下大错的妹妹撇清干系，颜大人温和地打断道：“小王爷不用这般着急，臣提起王女绝无试探之意。若使小王爷为难，臣在此致歉，还望小王爷不要放在心上。”
“我……并无此意。”少年的睫受惊似的一颤，他偏头看了颜大人一眼，又很快避开颜大人的目光。
“小王爷很怕臣？”颜大人依旧温言细语。
少年品出点不妙，不管认下还是不认都不好解释，骑虎难下之际颜大人再度开口：“小王爷不必担忧惧怕，这样好了，既然与臣同处一室叫小王爷不自在，臣便就此退下，小王爷身体初愈，还是好生歇息为好。臣不打扰了。”
颜大人说罢便起身行礼，毫不拖泥带水就要告退。
少年摸不清楚他的意思，迟疑着叫住他：“大人。”
“小王爷还有何事？”颜大人停下脚步，侧过身来看他。此刻他站着，显得身姿颀长，看坐在榻上的少年时目光朝下，难免就给人居高临下的错觉，莫名带上几分压迫感。
少年一句话到了嘴边又吞回去，转为：“有句话实在想问，还望大人见谅。不知……皇上怎么想定安一事？”
颜大人的唇角弯起个纵容般的弧，笑得意味深长：“臣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言罢，他道了声告退便退出房间，关门时他又向着少年笑了笑，目光扫过少年隐在锦被下的手。
做工精致的门合上的那一刻，少年脸上的表情消失的一干二净。他脱力似的吐了口气，深黑的眼中蒙上一层阴影。同颜大人的一番交谈中始终是紧绷着的，唯恐说错什么话，但颜大人实在是厉害，少年怀疑他已经将自己的心思看透看清，自己却完全抓不到他的意思，也不知道今日的话是否有出了什么差错。
太累了，实在是太累了，明明只是说几句话而已。
少年的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眼神变沉。这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不断轻颤，根本止不住。他猜到是为什么，素来没有波澜的眼中竟闪过一丝厌恶。
就是这只手，将刀送入了那小童的心口。
一阵反胃升起来，那股翻江倒海的反胃几乎像是卡在喉咙中一样，格外难受。
少年无法忍受地皱紧眉头，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再想起那小童，不要再想起容安王女。他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手上却不自觉地用足力气，紧紧地抓着那只发抖的手，直抓到手腕被抓红，传来痛意他才意识到，匆忙松手。
被松开的手颤抖不止，情绪也已在失控边缘。
先前昏睡不醒时做的那个梦唤醒了不少深埋的情绪，那会儿顾忌到身旁有人硬生生压了下去，可现在大概是孤身一人的缘故，那些被唤醒的情绪肆无忌惮，近乎疯狂地在他这个人里游走乱窜。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这里不是定安，是天子脚下的京城，是最受天子宠信的颜大人府上。
可仍旧无济于事。
少年无力地闭上眼，无法控制地想念定安。
因为热爱着那片土地才踏入京城这池浑浊的深潭，但如今想来，为何要保全定安非要到京城来呢？何等令人费解的事情。
可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法。
少年睁开眼，盯着那只颤抖不止的手，唇角绷得很紧，连着眉眼间流连不去的柔色都淡下，粗看他侧脸的线条竟是凌厉的。
这不过是开始他就已经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日后又该怎么办才好。
少年逐渐冷静，他回忆起颜大人的每句话，每个细微的表情，期冀能在里面找到些蛛丝马迹。
什么都没有找到。比起他，颜大人实在是把想法掩饰的太好。
他额前的发滑下来，衬得整张脸都晦暗不清。
（这里是小剧场）
少年：我是一朵柔弱的小白花。
颜大人：我是个温和体贴的好人。
某朝：嗯……欢迎收看影帝们的飙戏日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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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颜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