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归人

雨自天上来,洗尽尘埃,也不知道打落多少残花,惊醒多少人的美梦。

已是暮春时分,这夜的雨过后,仅剩的春意也差不多要散尽了。有人家府上栽了夏时的花草,这会儿正是含苞欲放的时候,就是春花落尽也不显得单调。可颜大人府上没有栽,春花谢了就是谢了,除了葱葱树木,没别的了。正因此也让人清晰地意识到,春日是真的要过去了,这个一年中最是温柔的季节要回去了。

今夜过后,再无春花。

春去也。

然春去了明年还会回来,花谢了明年还会再开,可有的人走了,就再也不会归来。

有条路叫黄泉,有条河叫忘川,忘川上有座桥叫奈何,奈何桥上有个人叫孟婆。有个离去了的不归人走过黄泉路,走上忘川水上的奈何桥,在桥上接过了孟婆递过来的孟婆汤。

这不归人喝下孟婆汤,茫然回望。

来时的路却只剩一片白茫茫。

不归人张了张嘴,却不记得原本开口想说什么,于是转了头,再没有回首。去的毫不留念,义无反顾。

……公子,我还未来得及问你一句,若我去了,还有谁好陪你。

-

“你听说了吗?就那事儿,这两天的事。”

“什么事?噢——想起来了,关于定安来的那个。”

“对对对,就那事。你也听说了?”

“听说是听说了,可……是真是假啊?”

“信我,假不了!我亲耳听到颜府里的下人说的。”

“可……颜府的事,乱嚼舌根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你怕什么,这么多年说颜府那位的人还少吗?也没见他把人都杀尽了,反正他又不知道。况且,咱们说的是定安来的那个,人只是待在颜府里头,和那位有什么关系?”

“到底还是颜府,小心些好。”

“知道了知道了,你怎那么啰嗦。不过定安来的那个,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那么个孩子都下得去手。听说那可是跟着他一路过来的,陪了他那么久的人啊。”

“道听途说来的东西我觉着还是不要全信为好。”

“哎,你有完没完,都说了假不了。”

“好,不说这个。方才听你话里的意思,你是见过定安那个?”

“哦对了,忘了跟你说,定安那个进颜府的时候我正巧就在边上,亲眼瞧见了他的长相。哎,别说还真是标致得不得了,眉清目秀的一个小公子,看面相是真看不出来像是能做出这档子事的人。”

“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容安王妃当年好像是京里排的上号的美人吧。那定安那个既然依你说的是个标致人物,想来是像了容安王妃。”

“这我就不知道了,容安王妃要真是个美人,以她的家世,要不是圣上……也不至于便宜给了容安王。唉,说到这容安王也真是冤枉,定安那穷乡僻壤能兴起什么风浪,谁想不开要造反,没听够前些年那场起义秋后问斩的排场吗,还不是颜府里头那位吹的风。圣上也真是——”

“嘘——谨言慎行,别在这里说。这事真容不得咱们说道。”

“行。那继续说定安那个,也是太不硬气了。你说他千里迢迢从定安到京城就为了苟活;进了颜府,里头那位还没怎么他,就撑不住自己处理冲撞了那位的下人。真是……”

“虽然他身在颜府小心些总是好的,但这事是不地道,这回我觉得你说的确实不错。”

“是啊,要我说他这姿态实在难看,也难怪如今京里说他说的愈加难听。”

类似的谈话不只这一处,京城的零星角落都有各种各样的或真或假的杂谈,有些话台面上说不得,私底下却总忍不住说。再滔天的权势都堵不住悠悠众口,再低贱的身份也敢在私下嚼口舌。

因为就是龙椅上的天子也杀不尽天下人。

-

我身边原有一个小童,因为信我,忠我,自愿跟来的。

可是被我亲手处理掉了。

我亲自动的手,连一滴泪都没流。

后悔吗?也许是后悔的。愧疚吗?也许是愧疚的。我心里清楚,小童这样的孩子是不适合随我到京城的。他不懂人之间的弯弯道道,不懂京城的规矩森严,明的暗的上得了台面的见不得光的,林林总总谁都说不清究竟有多少,有人护着还好,要是没人护……可我连自身都难护,又怎能护得住另一人。他要到京城,其实是注定活不久的。

我清楚,我一直都很清楚。

我……

其实我应该是一开始就想着把他当弃子用的。我应该是这样想的。我觉得我就是这样想的,从一开始。

要不然……那个时候怎么会这么平静呢。

我未动身之前就想到了这结局,只是未曾想到是这样的形式。

但无论如何,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带他来的京城,不要他的也是我。都是我,全是我。我万恶。我罪该万死。

从此我就是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

……其实那个时候,带他到京城,也许只是不愿意一个人。所以就算知道带着他是要送他去死,我也带上他了。

我怎么能这么自私呢,难怪如今只剩我一个。

好荒唐啊,说不出的荒唐,怎么会这么荒唐。我亲手送他入了黄泉,我应该后悔愧疚,可为什么我如今只有茫然?

我为什么要来京城?

我来京城是为了做一件事。

那件事是什么?

我……不记得了。不敢记得,不敢想了。我原来,是个这么软弱的人。

-

榻上的少年紧闭着眼,眉间轻蹙着,睡得极不安稳,像是陷入了什么梦魇之中。他肤色瓷白,很容易衬得唇色鲜艳好看。可偏偏他的唇色浅,连这样瓷白的肤色都衬不出颜色来,反倒将瓷白的肤色衬出近乎病态的苍白,不带血色的柔弱。

榻旁人的目光滑过他的眉眼,神色莫名。他手上把玩着一枚成色极好的玉扳指,大概是因为此时此刻四下除了昏睡的少年再无他人,不用刻意做出无懈可击的姿态,略微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少年长长的睫轻颤了两下,睁开了眼。

初时他那双眼没什么焦距,深黑的眼瞳半掩在长睫下边,瘆得慌。慢慢的他像是回神,眼里有了焦距,几乎是瞬间就涌入无数情绪。恍然大梦一场,终是虚妄。意识到自己现在在何地,他抿紧了浅色的唇,唇角绷得很紧,锦被下的手微微发着抖。

那瞬间他的神态是像极了一个人的,他双生的亲妹妹,死于定安城郊的容安王女。那少女常年习武,眼角眉梢具是飒爽的英气,比起笑还是冷着一张脸的时候居多,可有什么情绪的话喜怒哀乐大抵都写在脸上,只有抿唇绷着脸时才不好从隐忍的倔强后面读出点少女心绪,是怒还是悲。

少年在梦里见到许多人,容安王、容安王女、定安百姓、……有些人有些事他以为自己忘了,在梦里才意识到从未忘记,他甚至梦到在幼年时便病逝的娘亲,那位出身显赫的容安王妃笑意温柔地抿着茶,看向他的目光慈爱,更多的却是掩不住的伤感。

他在梦里大喜大悲,几番起落,最终定格在小童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他近乎仓皇地别开目光,才没有让自己对上小童没来得及合上的眼睛。

他记得清楚,里面残留着小童生前的不可置信。

他曾经信他忠他,而他带他进了苦海,又将他抛开。

少年睁着眼在床榻上呆了许久才收拾干净眼里汹涌的情绪。

片刻,他撑着身子坐起来,这动静惊动了守在榻侧的人,榻旁人从沉思中回神,收好手中把玩的玉扳指,脸上已然带了笑意。

“小王爷醒了。”

这声音好听温和,语速不紧不慢,莫名熟悉,听到这声音就能联想出一位世家的翩翩公子。……颜大人。

颜大人,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如今当之无愧的大宛第一权臣。

少年静静转头看去,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他未戴冠,只松松束着发,穿一身考究的锦服,领口绣着低调的银纹,袖袍宽大,袖口略收,腰间悬一枚同收起来的玉扳指一般成色的玉佩,端的是一派雅士风度。

更叫人吃惊的是他的面容。颜大人入朝已经十余年了,十三年前容安王遭贬定安就是他一手促成,就算当时他及冠没几年,如今也快不惑了。但眼前之人实在年轻的令人不敢相信,他看起来要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了十岁,单看面容不过二十七八。与其说是男子,对着这张脸还是称作青年比较合适。

此刻,面容俊美的青年坐在椅上,眉梢眼角都带笑,是种未语先带三分笑,分外招人的长相。

这位因与当今天子有过一段往事,从而在街头巷陌的流言蜚语中常得个“以色侍人”标签的颜大人,不得不说也的确是有这个资本。比起权倾朝野的佞臣,他更像是大家族里养出来的公子。

真真正正人不可貌相的典范。

少年苍白的唇角挑起一缕浅笑:“不知颜大人为何在此,听闻大人公务繁忙,若是因我之故实在惶恐。”他声音轻柔,眉眼又天生自带一股柔色,又逢高烧初愈,几乎无害到柔弱的程度。

这一刻,他眼里不见一点阴霾,只有长睫打下来的阴影衬得眼瞳深黑。先前小童,以及那场昏睡中的梦带给他的影响竟是荡然无存,好像从来不曾在意,好像他这个人的心真是铁石做的一样冷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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