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童

少年不由自主地攥紧衣袖,指尖几乎要嵌入掌心。

脑中彻底乱成一团,连呼吸都困难。

原来,他还是将一切想得太简单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怎么会这么仁慈呢?他不该把小童带过来的。为什么,为什么要带他过来?

原以为能有足够的时间教会小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路上他并未说太多,怜小童赤子之心,私心里不愿意叫他早早丢了真性情,想尽可能多留住这性情一段时间,能留多久是多久。万万没想到,竟是要害了他。

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眨眼就到了跟前。

“公子……”小童的声音,带着哭腔与颤音,“公子您没事吧?”他是冒着雨跑过来的,将引路的青年甩在后头,肩头和发丝都是湿的,跑过来跪在他身前扶着他的时候整个人身上都带着浓郁的雨水气息。

小童生了一双同少年截然相反的眼睛,他的眼很清澈,清澈得只一眼就见底。而此刻这双眼同少年深黑的眼对视,瞳孔里倒映出少年略显狼狈的模样。

小童的眼眶通红,他实在受不了,也看不得心中神仙似的人物落到这般狼狈的境地。少年的眼里好像有涡卷而过的汹涌情绪,含着未及说出口的话语。可小童向来看不懂。

少年清楚小童的性子,他伸手想要扯住小童的袖子,但因为手里的动作迟了一步,抓了个空。

不可以的,你不能,你不能——

他拦过小童数次,而这一次,终是没拦住。

少年的脸色惨白一片。

来不及了。

-

院外,青年撑伞立在院门口,轻轻叹了口气。他转头对守在院口的几个侍卫道:“你们进去吧。”他语气平静,眼里也是一片平静,近乎漠然的平静。

天下可怜人千千万,一个人哪来那么多力气一个个怜悯过去。

见的多了,也就生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了。

因为总会习惯的。

-

院内,小童的手扯住了颜大人的衣摆,怒声道:“就算你们是京城的大人,你们怎能这样对公子!”小童觉得心里烧着一把火,烧得他理智全无。少年在路上同他提过,京城不比定安,凡事都要谨言慎行,否则一不小心说错的一句话就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遇到那些京里的大人更是要小心谨慎,千万不要冒犯了他们。

小童记得他自己当时还追问了一句,问少年他明明也是天潢贵胄,就算容安王不被皇上所喜,就算他身份尴尬,他也是皇室人,为什么要这么在意那些人。

少年是怎么回答的呢?

当时他什么都没有回答,好久才轻轻地扬了下唇,笑得很温柔,却带着勉强:“我是不一样的。容安王一脉,是罪臣啊。”那句话他说得很轻,轻得像能随时都随着风飘起来。

小童不明白,就算不一样,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少年所受到的待遇根本就是明目张胆的折辱。

其实少年入京,注定了只能做仰人鼻息的笼中雀。遇到什么都可能,遇到什么都只能忍气吞声。

少年心里清楚,可小童不知道。

所以当他见自家公子受这样的委屈,心里那股气就让他将少年先前简单提过的话忘了个干净。什么谨言慎行,什么看人脸色,他脑子里统统不剩,只剩一腔熊熊燃烧的怒火。

颜大人任由小童抓着自己的衣摆,任由他怒气冲冲地质问,一点都不生气。他甚至微微翘着唇角,像是在看什么有意思的事。也是,对颜大人这样权倾朝野,深受龙椅上那位宠信的人来说,这不过只是一出用以调剂无趣的戏而已。

小童在他眼里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蝼蚁,哪比得上身为容安王子的少年呢?

颜大人颇有闲情逸致地转了转手中的伞,看着少年温声说道:“小王爷这位实在是有意思,怕是还不知道京城里对书童仆役管得严吧。还好是小王爷您的人,若是放在别人手里……”佩刀的侍卫走了过来,颜大人意味深长地顿住了。

时间掐得刚刚好。

小童愣了愣,回头看少年,少年默不作声。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

胆敢以下犯上的下人是要严惩的,尤其是在规矩森严的京城,更尤其是在颜大人府上。主子的威严容不得挑衅,就算是只蝼蚁。亦或者,就是因为是只蝼蚁,才更要严惩,以杀鸡儆猴。以下犯上者,罪可致死。

反正在这尊卑分明的年代,下人的生死握在主子手里。

小童看到少年的手在颤抖。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只是到底是小王爷的人,臣妄语恐怕僭越,还望小王爷莫要放在心上。”颜大人的语调仍是不紧不慢的悠然,却隐约掺杂了咄咄逼人的味道。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久处高位,那点咄咄逼人的味道露出锋芒的时候格外压人,是那种忍耐到最后一刻,箭在弦上绷到极致却又含而不发的压迫感。那最后一步本是给对方留的体面,做人留一线,却反而更加可怖。

这是不动声色的逼迫,步步紧逼。

“大人以为当如何。”少年的声音略略嘶哑,他深深地低着头,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有些变了。没人看得到他现在到底是何种表情。小童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不是很懂颜大人话中的意思,只猜得到还是围绕着他的。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给少年惹了天大的麻烦。

他惴惴不安地看着少年,小声道:“公子……”

少年却没理他。

“臣不敢妄言。”

下一刻,颜大人的声音响起,与前次不同,这次他像是察觉了自己露出来的锋芒,语调又恢复了原先的温和。

瞧瞧,这就是知进退,该强硬的时候绝不含糊,该收手的时候也不会犹豫,直叫人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一步步的顺着他走。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少年再不清醒也明白他的意思了。

下人犯了事是必定要责罚的,可要是别人替主子教训了下人就是越俎代庖,颜大人这么知晓分寸的人怎么可能会犯这种错误,自然是将下人送到主子手里,由主子,亲自处理。

佩刀的侍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他的身旁,刀没有悬在腰侧,而是绑在腿上,他只要抬一抬手就能握住刀柄,就像特意为他准备的一样。

多贴心啊。

好狠。

原来这才是为他准备的真正的见面礼,真是……好一份大礼。

“——你要到了京城,那万事都由不得你了。”原来如此,这就是万事都由不得我的意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

小童倒在了血泊里。

他眼中还残留着几许不敢置信。

少年面无表情地把刀从他的胸口里拔出来,鲜血四溅,有一点溅上他的脸颊,脸上还带有发烧烧出来的不自然的血色,那点血迹衬得这血色像是从里面晕开来的一般,又因离眼眶极近,就在眼下,顺着脸颊滑下去的时候就像是从眼里留下来的血泪。一时间竟硬生生带出近乎妖冶的好看。

“孽童一个,冲撞了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他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在雨里冲干净刀尖的血迹,将刀插了回去。许是他此刻的样子太不对劲,插刀的时候那侍卫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少年没什么表情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少年很平静,就是因为太平静,叫人脊背上窜起一股子凉意。

颜大人在少年拔刀的那一刻就及时退开,所以即便小童的尸体就在几步之外,他一身锦衣还是干干净净,仍是那翩翩佳公子。仿佛这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少年的表情,那少年眼里一片茫然。

可还不等颜大人欣赏够少年的表情,那少年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身子一晃就要栽倒下去。

他的体力早已到了极限,又发着烧,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颜大人就是算准了时候,算准了少年意志最薄弱的时候过来的。

撑开的伞落到地上,在地上滚了一圈,正正好好挡住倒下的小童那双还未来得及闭上的眼。颜大人稳稳地接住少年,也没管他浑身湿透,衣服上还溅着血。翩翩公子纵是沾了尘埃也还是翩翩公子,颜大人含笑温声,那把声音实在是好听不过:

“小王爷可是着凉染了风寒?”

那好听的声音听在少年耳朵里隔了老远,模模糊糊的不怎么真实。

少年只觉得头痛欲裂,一双手不住颤抖,全身都冷的厉害,像是处于冰天雪地,可偏生脸颊上那点血溅到的地方烫的厉害,像是要烧起来在他脸上留下永久的印记。就算只有那么一小片,这样灼人的温度也足以将他整个人烧尽。

就这样化为飞灰也好,少年混沌的脑中有一瞬间闪过这个极荒谬的念头。

没等他再多想,眼皮实在重的厉害,一合上便睁不开了。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少年才迟钝地觉出点不知从何而来、撕心裂肺的痛意。

这天下多少事容不下细细思量的余地,全悬在刹那的一念之间,仅仅是一念而已。

-

“主子。”青年的管事撑着伞走来,后面的话乖巧地隐在喉咙里。只一会儿不撑伞的功夫,颜大人的发丝已经濡湿。

他抱起少年,回首向几个沉默的侍卫一扬唇,笑意盈盈:“记得处理干净。”他的目光掠过无声无息躺在青石砖上的小童。言罢便转身向着屋里去了。

青年的管事倒也没急着跟上去,撑伞在原地站着,目光向下,落到小童身上,再度轻轻叹息:“作甚这么急呢。”

他对着小童叹了三次气,每一次小童都没有听见,不同的是前两次他还是站着的,这次却已经躺下了。

这一躺,就不会再起来了。

青年在原地站了片刻,这才撑着伞跟上前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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