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又一次试图跑出自己现在所在的这间屋，结果又是徒劳地被守在门口的中年人按了回去。

公子……小童焦急地看着窗外丝毫不见颓势的雨。

那个守在外边的中年人把他拖到这间房里之后就没对他再做什么，甚至连句话都没有说过，只是一直守在外面，到了饭点会有人送些吃食过来，看样子没想要他的命。

小童一直觉得自己很傻，跟在少年身边什么忙都帮不上，从小就是。

他母亲遇人不淑，怀着他走投无路之际是容安王府接纳了她，她在容安王府生下了他，他就在容安王府里长大，容安王一家就是他们家的恩人。后来，他做了少年的书童，只是他生性贪玩，那些书里的知识没记多少，反倒是玩的法子样样精通。

而少年身为容安王的嫡长子，无疑是个十分出色的世子，只是自小身体便不算好，不像容安王女精于骑射武艺，经常混迹在定安城的守备军里。

小童在少年身边跟了许多年，一直很佩服少年，觉得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好看，性子也好。对于他这样的下人来说是顶好的主子。

小童一直这样觉得。

容安王过世的那日，少女哭得不成样子，少年眼眶透了点红，却是有条有理的把事情都处理了。后事刚料理完，就传来了出兵的消息，城里开始慌了，少年担起了容安王府的担子，和少女一起安抚民心，将王府里的人都遣散了，只余下小童家这样跟了容安王许久的老人、家生子。

少年问过小童的意见，说他要是想走随时可以走。

那个时候，少年的面色平静，冷静得过分。小童没走，坚持留下了。少年又告诉他，跟着他会很苦，他要去的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小童没有犹豫，说自己不怕。

然后少年看了他很久，对着他缓缓地笑了。笑得特别温柔，小童当时就想，公子真好看啊，像神仙似的。

可是神仙应该站得高高的，受人敬仰才对，为什么……不得不到泥里呢？

小童知道少年是为了他身后的定安才降的，可是那晚之后，很多人都在背后唾弃少年，说他的各种不是。小童很生气，想要和他们争论，可少年每每拦在他身前，冲着他轻轻摇首。就这样，一路到了京城，少年在传言里已经成了个一无是处的人。

少年表现的和平日没什么不同，经历那么多，在他脸上却找不到一点痕迹。

只有小童隐隐发现，少年变得沉默了，他有时会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童想要护着少年，可事实上却一直是少年在护着他，小童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没用了。他不懂少年为什么任由颜府的人欺辱，不懂少年为什么不让他跪，不懂少年眼里究竟是什么，不懂……

小童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小童缩在角落里，很不争气地掉着眼泪。

“主子吩咐我把他带过去。”

有道声音夹在雨声里传入耳中。隐约听来几个“主子”，“带出去”之类的字眼

小童正茫然，轻轻的，门锁被打开，有人推门进来。

出现在门口的青年面容清秀，笑容温雅：“出来吧，我带你去找你家公子。”不得不说，这位年轻的俞管事笑起来的样子格外温和，就是初见之人也会不由自主地放松下去。

小童愣愣地盯着青年，有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在原地呆了片刻，随后冲出了门。

青年在他身后慢条斯理地掩上门，向守在门口的中年壮汉点头示意，这才撑开伞走向不顾雨势冲到门口的小童。“果然还是太年轻啊。”他无奈地轻叹一声，顺风而来的雨丝沾上他的衣袖，他撑着伞，注视小童的目光里仿佛带着怜悯。

可那怜悯一样的情绪也只是片刻就散去了。

-

远远的，雨声里混入了人的脚步声。

跪在院中央的少年觉得头晕的厉害，分不清那脚步声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他的幻觉。他轻轻咬了下舌尖，试图让自己的神志清醒一些，可此刻连睁眼的力气都快要丧失殆尽。这场雨来得太不是时候，少年的体力已经快到极限，连基本的思考都困难得令人绝望。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不是幻觉。

那脚步声的主人走得很慢，一步一步，悠闲而从容，甚至带着独特的韵律，想来踏着那样的步子走起路来的姿态一定是很好看的。

少年想起了这种步子，他听授他诗书的先生提过，世家的子女学习礼仪的时候会学一种步子，走起来的姿态优雅而清贵。由于当今圣上很喜欢这种步子，这种步子在京城风行一时，现今已成了京城显贵人人都会的技能，甚至隐隐有要成为显贵阶层标志的趋势，一般的平民百姓是不准学来走的。

会这种步子的一定是显贵，那么来人是谁，似乎已经没有悬念。

少年又记起了当日廊下那个颀长的影子，如果他不曾猜错，那就是现在朝着他走过来的人，也就是这座府邸的主人，颜大人。

锦衣的下摆沾着雨水的湿气，出现在少年的视线里，越来越近。

少年强打起精神，不知是不是发着烧的缘故，心中很慌。颜大人如果亲自出面，等待他的会是什么？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他所认识的颜大人仅仅只是借由他人之口听来的颜大人，他对真正的颜大人一无所知。

天上落下的雨消失了，随之停下的是脚步声。

一把撑开的伞挡在他头顶，一身锦服的人停在他身侧，少年垂着眼，只能看到他锦衣下摆精致的烫边。

下一刻那人开了口：“臣御下不严，怕是让小王爷受委屈了。”

那声音是真好听，光是听着声音就能想象出一位翩翩佳公子，话也说的漂亮，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说得好像这不是他的手笔一样。

是颜大人无疑了，颜府里头，除了颜大人还能有谁能自称“臣”。

少年无声地轻笑，像是无言的嘲讽，他唇色苍白如纸，抬起首来对上身侧那人。

“颜大人说笑。”

定安的容安王子与京里的颜大人真正意义上的初见便在这日。

十三年前颜大人亲手将容安王送出京城，十三年后容安王子入京背后也有他的手笔，这一生，颜大人都同容安王一脉过不去。这背后究竟有什么渊源，或许是个永远的谜。

“天子脚下，不敢说笑，确实是委屈小王爷了。”撑伞的锦衣人如是回道。

少年其实看不清他的脸，眼前模糊的很，只能勉强分辨得出他眉眼大概的轮廓，声音听在耳中也隐隐有种不真实的错觉。他的体力根本不足以让他应付颜大人这尊大佛，原本同颜大人说的每句话都应该细细斟酌，可现今他没有那个精力，全靠意志强撑，只能依靠直觉尽力说些不容易出错的话。

少年看不清颜大人的眉眼，自然也不会看得见他眼里的神色，所以少年不会知道，看见他的脸的瞬间，颜大人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那丝复杂如浮光掠影，飞快闪过，仿佛埋藏了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却转瞬即逝，连一点存在过的痕迹都不曾留下。

也许以后，这样的情绪再不会在人前重现了。

而彼时的少年，什么都没看到。

“何来的委屈？”少年唇角挂着浅浅的笑，“大人府上，全凭大人做主。”

话甫一出口，少年顿觉不妙。他这话里是能读出暗讽意味的，要是再多想甚至能联系到独霸朝政上，也不知颜大人听了这话会作何反应。烧得太厉害，根本没办法清醒地考虑问题。

少年心下略紧，强撑着没有在脸上流露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心慌，说不出的慌。冷静……不下去。

颜大人低低地笑了声，像是完全没有把少年的话放在心上，完全没有将他的话往暗讽这一点上想，哪怕他混迹官场十数年，解读这些话根本就是信手拈来的事。

少年却是更加不安。

他不信颜大人真的不在意。

“臣听说小王爷这一路带了个小书童？”颜大人的声音响起来，仍然是那种不紧不慢，好听至极的声音，还染进了点未散干净的笑意。这分明是个问句，他的语调却是肯定的。

少年的心顿时像被什么东西勒紧，他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如何，猜得出来必定是僵硬的。颜大人没有继续下去，应该是在等他的回答。

他尽可能的放松语气，尽量应得不甚在意：“的确是带了个的。”小童……还在颜大人手里。

心中渐渐升起难言的恐慌，万幸的是因为这恐慌脑海中清明了些许。

然而不待少年多想，颜大人的声音再度响起：“臣还听说那小书童还只是个孩子，孩子还小，怕是容易有不周全的地方。臣府上有不少伶俐的侍从侍女，改日小王爷去挑几个称心的好了。”

也就在这时，远远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呼声。隔着雨声听不真切，却听得出来像是小童的声音。

身边那人的一声轻笑同远远传来的脚步声、呼声，以及雨声混在一起，杂乱出某种凌乱的压抑，叫人窒息。一阵尖锐的疼痛从脑中席卷而过，少年头晕目眩，心下冰凉，隐隐明白了颜大人的意图。

“臣以为，小孩子用起来不太称手。小王爷这位，还是太小了点。”

不称手。

不称手的，还要留着作甚呢。

嘿嘿，这章其实写得挺过瘾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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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