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瑾开府是一场豪赌。
太仆郑歇在魏瑾及笄之年向魏王提亲,想让魏瑾下嫁给他的独子郑充。郑歇是有名的多姓家奴,曾做过晋王、代王和北信侯的臣子,后因战乱举家迁至崤州,于是又抱上了魏器的大腿。
郑歇敢以外臣身份向魏王求亲,难保背后无他人授意。
魏瑾当然不肯,以自身性命威胁,大闹了数月,终于换来了魏王的退让,代价就是,自行搬离王府,从此不得上朝听政,郑充也从备女婿的身份转化为世子府护卫统领,实则行监视之责,而整个世子府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是魏王精心安排的。
正午初觉今日温暖,白雪消融,雪水从屋檐滴落,掉在魏瑾的鼻尖上,阳光照在脸上显得晶莹剔透。
一旁的梨花看她出来待了许久,怕她着凉,忍不住念叨:“起风了,主子进去吧,风寒刚见好,可不能再着凉了。”
魏瑾靠在座椅上一动不动,梨花唤了她几次才把从发呆的状态中拉出来,魏瑾身上裹着棉被似的大袄,只露出一张小脸来,稍稍艰难地转动了下脖子,叹了口气。
“我不想动,是你叫我出来的,还没多久呢又叫我进屋,故意折腾我是不是?”说到最后还带点委屈的语气。
梨花道:“我是叫您出来晒太阳,在这儿发呆,在那儿也发呆,怕您闷坏了。”
梨花把水递给她,一边问:“想什么呢?天天打不起精神。”
“想许寿。”魏瑾脱口而出。
这落在梨花的耳朵里意思可就不单纯了,惊讶地嘴都合不拢,想着世子长大了会相思了,又想着许寿的身份好像配不上她,不过小白脸一个看着干干净净的,模样倒还算的过去,再想着许寿这人不好,竟让世子苦苦相思,他应该乖乖地把自己送上门来…
魏瑾瞥了梨花一眼,看到她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冷不丁说了句:“你想多了。”
“啊?”梨花不解。
魏瑾只是在想,许寿会想出什么办法来对付郑充,毕竟,她自己到现在还没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她知道,丞相把他提到身边培养,无非就是为她留个好帮手,许氏家族成千上万人,就选中了许寿,那么这个人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
魏瑾忍不住期待起来,期待着许寿给她的第一个惊喜。
魏瑾和梨花各自神游在自己的想象中,张桐来报,那个叫魏瑾“相思”的人来了,还带着姜令。
魏瑾暗自嘀咕:“现在来干什么?”
郑充在府门口对许寿和姜令搜查了一遍,包括姜令挂在肩上的药箱,确认没问题后才放行。
魏瑾上次见姜令时隔着数米远,加上当时眼睛伤了看不清楚,只记得救她的女子身穿红色大氅,身形高挑。眼下再见时,未近身前,已感觉到她身上隐约露出的超然外物的侠气,不似寻常女子娇柔之态。步履轻盈,渐近,魏瑾看清她的面容。
她的头发一半用木簪子束起,一半散在背后,眉目间似乎带着天然疏离感,但细看其眼中流转,就知道温柔藏匿其中,身姿挺拔,遗世独立。
身上穿的不是什么豪奢的锦衣裘服,一身襦裙,上俭下丰,外披着如上次般大红色的厚披风,冬日里盛开的梅花都不见得比之更加亮眼。魏瑾的脑中一瞬间就冒出“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的诗句来。
魏瑾不受控制地站起身,许寿以为她在迎接自己,十分感动,也不受控制地扑通一跪,一旁的姜令莫名其妙。
魏瑾亦是一阵无语,无奈上前扶他起来,道:“行这么大的礼干什么?快起来。”
此时与他们靠得更近,才发现,姜令比她和许寿的身量都高上许多。
魏瑾手上扶着许寿,眼睛不断地望向姜令,而后向她郑重地行了一礼,“还未正式答谢姑娘的救命之恩,上次的大氅未曾还你,已经洗净晒干,若是介意用过了,我叫人给你重新制件一样的。”
姜令不卑不亢地回礼,“世子言重了,我只是沾了许寿的功劳,况且,世子所赠玉佩我已是受之有愧,怎么好再麻烦您呢?”
魏瑾摆摆手:“无妨无妨,不知姜令姑娘今日来所谓何事?”说着眼睛瞥向了她带来的药箱。
许寿适时地找存在感,代替姜令回答:“回世子,姜令略通医术,懂调理之法,这几日记挂着世子的身体,想着亲自来瞧一瞧是否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这话说的有些牵强,不过魏瑾并不细究,只是说:“真是有心了,可需进屋详谈?”
姜令:“诊脉针灸,确实需要。”
魏瑾点点头,吩咐梨花拿只手炉给许寿,让他在外面等着,遂带着姜令进屋。
庭中只剩梨花和许寿四目相对。许寿总觉得世子身边的侍女一直在打量自己,眼神中好像还带着一丝不屑,他回想着刚才的言行举止,应该没有不得体的地方吧?怎么对他莫名产生了敌意?许寿不明就里,只能东瞅瞅又西望望,看看天又看看地,努力躲避与她眼神交流。
魏瑾坐在塌上,看着姜令收拾药箱,眼神炙热藏都不带藏一下。
“姜令姑娘叫许寿舅舅,但我看他比你矮了不少。”
姜令没想到她第一句话说这个,笑了笑,“他虽是我舅舅,但年纪比我小两岁,而且他自幼体弱多病,所以身高追不上来,将来就不一定了。”
魏瑾恍然,道:“许寿与我同岁,那你比我年长,该喊你姐姐的。”
姜令笑得更加温柔:“世子请便。”
“姐姐不用那么客气,可以直接叫我魏瑾,或者…”
“或者糯糯?”姜令接上她的话。
魏瑾惊讶地看着她,耳朵的红渐渐蔓延至脸上:“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姜令停下手上的动作,说:“你害羞?那我不这么叫了。”
“咳咳…也不是,都可以。”魏瑾又说,“我看不仅是许寿身体不好吧,姐姐长得这么高,定是常年习武的原因,而且善轻功。”
“被你看出来了,确实,我师从虚清子,学过几年功夫和医术。”
“原来如此,”魏瑾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虚清子道长的轻功天下无出其右,而且道长一生收徒不过五人,姐姐能作为其中之一,必是十分了得。”
魏瑾如此说是有她的道理的。
南方有山,名曰虚空,山中有教,名曰虚空教,已有千年之久,教中道人众多,以传法修心、炼制仙药著名,其轻功更是名扬天下,而虚清子道长作为教中长老已避世多年。
姜令收了她的夸赞,也不反驳。
她把药箱的上层清空,再把隔板拿开,取出藏在里面的带有箭孔的木头,她向魏瑾说明了真正的来意,不想魏瑾反应平淡。
“姐姐辛苦了,不过,这东西没什么用。”
“无法查出来源么?”姜令表示惋惜。
魏瑾摇摇头:“不能,不过也不必查,当时我去打猎没有几个人知道,是谁所为我大致晓得,追杀我的人目的就是要制造我意外身亡的假象,那两只大虎也是他们放的,现如今我安然无恙,对方定会再寻时机下手,所以我才叫许寿帮忙嘛。”
“你让许寿解决吗?他别节外生枝就算不错了。”既然魏瑾心中有了主意,姜令也没多说什么。
“是么?我倒是觉得他能成事,就是不知道要等多久。”魏瑾无所谓道。
姜令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拿出脉枕,眼神示意魏瑾抬手,魏瑾乖乖地让她把脉。
姜令的指尖搭在魏瑾的较之冰凉的手上,皮肤的触碰使得魏瑾重现了刚刚的紧张羞涩感。
她身体紧紧绷着,试图把自己变成一块不会动的木头,然而眼睛又不由自主地乱瞄,视线从姜令的手指沿着她的手臂往上走,薄薄的秀肩和衣领未完全遮住的玉颈,好看的曲线最终落在了下颌,再经过线条秀丽的双唇就走不动道了。
魏瑾心想着,怎么会有人的嘴唇就像暖玉一样,让人忍不住想靠近、想触碰。接着她看见暖玉动了动,直到姜令推了推她的胳膊才回过神来。
期间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魏瑾的头脑中却构造了一个全新而复杂的世界。
她回到现实世界里,听见姜令说:“你体内风寒未愈,淤血未消,这算什么安然无恙?”
魏瑾摸摸鼻子,弱声回道:“也不算什么大事,过阵子总能好的。”
姜令露出一副大夫面对不听话患者时的无奈表情来。
魏瑾讨好卖笑,“尽听姐姐吩咐。”
姜令欣慰点头,“嗯,药还得继续吃,今日给你针灸吧。”
“啊?真扎啊?不是说给听墙角的人听的吗?假戏真做啊?”
“当然,谁说我是演戏呢?医者从不乱来,放心,对你有好处。”
魏瑾不敢反抗,不过没多久她就甘之如饴了,因为随着姜令的靠近,她闻见一股若有似无的药香味。
半个时辰后,姜令从魏瑾的房间里出来,然后又跟着许寿回去了。
出了世子府,许寿忍不住问她:“世子跟你说什么了?”
“哦…世子说,”姜令拉长了语调,不慌不忙,“夸你呢,说你是个人才,能成事,还说你办事效率高,她放心。”
许寿心里一阵高兴,但是慢慢琢磨出奇怪的地方来,说:“我怎么觉得世子是在催我呢?而且,这是今天要讲的正事吗?”
逾月,魏瑾的伤已大好。她扔下拐杖骑上马,也不管身后的梨花和张桐能不能跟得上,独自奔往丞相府。
就在今日朝后,魏器颁布了准允许廷乞骸骨的诏书。
自相府大门进入,一路畅通无阻,早已有仆人一路引着魏瑾去见许廷。
魏瑾的心随着逐渐前行的步伐一步步沉下去。召令已经颁发了,回乡养老也是丞相自己亲口提的,眼下情形,丞相也猜到了自己会来见他,似乎一切都陷入不可挽回的局面,自己不过是在徒劳挣扎罢了。
许廷立于书房门口等候魏瑾,他褪去了朝服,身穿白色儒衣,长白的胡子慵懒地耷拉在他的下巴处,如今连睫毛也不见一丝黑色,笑的时候眼睛像没睁开似的,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任谁也猜不出他是位高权重的丞相,倒像是个得道仙人。
许廷看见魏瑾从远处急急忙忙地向他跑来,不由地想起了她小时候的样子,那个拽着他胡子笑嘻嘻地喊他“白胡子爷爷”的小娃娃,而今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秀外慧中的少女。
魏瑾行至许廷身前,压下心中的紧张,咽了几下口水才弯腰作揖,说道:“丞相。”
待许廷看清她的模样,却没有了之前在朝上向魏王请辞的理智,心里不合时宜地生出几分不舍来。
他领着魏瑾进去书房,屏退闲人,亲自为她铺席倒茶,慢悠悠地做完这些,也不闻魏瑾出声说话,心里暗暗夸她,年轻而不躁,他果然没看错人,全然忘了她刚才急匆匆的样子。
殊不知魏瑾并非真的镇定自若,纯粹是她没想好怎么开口。
两人相对跪坐着,喝得一个比一个慢,仿佛岁月静好,只为品尝这醉人的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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