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久桓又下起了雪,天空却愈发的亮堂。

一层复一层的雪铺在世子府的瓦上,像是在笼罩着魏瑾沉重的心。

“要不是挂在了树上,又有疾风垫着我,我又何止伤成这样。”魏瑾眼含泪水,鼻尖泛红,“疾风掉下去的时候其实还没死,可是我却亲手划开了他的肚子,还把他掏空了再钻进去,到现在我还闻得见它的血腥味…”

周琰摸摸她的头,安慰道:“好孩子,你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不然这一晚过去非得把人冻死不可,疾风忠心护主,死得其所,我们可以把它好好葬起来。”

周琰见魏瑾眼中泪滴滑落,又说:“死了一匹马而已不必过于伤心,明日就叫你父王给你挑一匹更好的送过来。”

疾风陪伴着魏瑾长大,像是亲密无间的伙伴一样,周琰说出这样的话无疑令魏瑾更加难过,但是她不想因此争辩,因为她知道只会白费口舌,母亲是不可能听得进去的。

魏瑾把头偏了偏不看她,问:“父王呢?他不来看看我吗?”

“你父王忙着政事呢,你也知道,最近鬼马人在边境上不安分,你父王走不开,嘱咐了让我好好照顾你呢,他是关心你的。”

“母亲也信这种说辞吗?关心我?要不是丞相派人寻我,我早死在北山上了!”魏瑾越说越激动,挣扎欲起,不知牵扯到身上哪处伤,嘶了一声又躺了回去。

“好好的乱动什么,”周琰按住她,“难不成怪你父王?要不是你出去胡玩,你能出这样的事吗?一个姑娘家本就不该学什么打猎。”

“母亲也觉得我身为女子当不得这世子是不是?母亲自己要做父王的笼中鸟,我可不愿做!”

周琰闻言气极,抬手想打她,又念及她还病着,换成了手指颤抖地指着魏瑾:“你,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不孝!”

魏瑾也是生气又委屈,两人一时间静默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魏瑾终是叹了口气说:“母亲回王府吧,我有梨花和张桐照顾就够了。”

周琰走后房内又安静下来,魏瑾才流了几行清泪,泪水沾在脸上的伤口处更疼了,刚刚挣扎的几下也使得身上的痛更加明显。

她因为从断崖掉下,其实身上不知多了多少擦伤撞伤,虽然都算不上很严重,但也是她自打出生以来最惨的一次,而身上实实在在的痛却也稍微转移了她心里的痛。

梨花和张桐回到她跟前的时候,魏瑾看见他俩身上被打的痕迹,比她一点也好不上哪去。二人在魏瑾打猎时被调走,又在魏瑾受伤后被安上了莫须有的罪名,属实是郑充把他们玩的团团转。

他们因为魏瑾受了苦哭得梨花带雨,魏瑾还得安慰他们,“咱们几个也算是患难与共了。”

她面上不显,心里却将愤怒和恨意化作利剑穿透郑充的身躯。

两日后,许寿打听到王妃早就离开了世子府,整理好衣冠以探病为由毕恭毕敬地上门拜见魏瑾。

魏瑾拄着一根拐杖在大堂处接见他,左脚脚腕肿得老高了,魏瑾说她就不坐了,坐了身上又该疼一次,如此,许寿也不敢坐,俩人直愣愣地相对而站。

魏瑾维持着官方假笑,先是感激了一遍他的救命之恩,又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她能办到的一定办到,许寿客客气气地表达了都是该做的,不求回报…

这一套流程走完,魏瑾不笑了,恢复了清冷的表情。她看向站在大堂外背对着他们的郑充,她看不见他的脸,但他那两只张扬在外的耳朵让人感到分外讨厌。

许寿又说:“姜令让我转达,说那天注意到世子眼角发红眼中浑浊,应是染了杂物,世子需注意清洗和服药。”

魏瑾维持着轻松愉悦的语气:“哦,确实,这几天眼中一直视物模糊,她有心了,我会注意的。”又说,“不知姜令姑娘是何人?她护了我一路,我还未郑重地谢谢她。”

许寿支支吾吾:“她,她也是崤州人,家住泾旸,她的母亲是下官的姐姐。”

“你是她舅舅?”魏瑾微微惊奇。

“正是。”许寿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

魏瑾继续说着正事:“姜令有功理应行赏。”

她摘下腰间悬挂的玉佩,伸手给许寿,“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是我戴了很久的玉佩,有些价值,你替我转交给她。”

许寿连忙摆手拒绝,魏瑾又说:“这是我感谢姜令姑娘的,你莫要推辞。”

许寿见她一脸严肃的样子,只好上前接过,正要口出敬语,不想魏瑾突然用力拽着他胸前的衣服,吓得他目瞪口呆。

魏瑾微眯着眼恶狠狠地盯着他说出温柔的话:“你帮我带句话好好谢谢姜令姑娘。”

又突然用气声对他说:“你当真什么都不要吗?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能给,你敢要吗?”

她放开了许寿,又恢复了正常声音,“记住了,不要辜负了我的心意。”

许寿从震惊且发懵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后,看见魏瑾看向了大堂外,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披甲持剑站得笔直的郑充,他又回过头,只见魏瑾盯着他,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眉头微微上挑,用唇语对他说了一句话。

许寿看懂了,那句话是‘杀了他,你就是世子府护卫统领’。

许寿摇摇晃晃地走在大街上,路上的行人或以为他是疯癫或以为他是醉酒都躲得远远的。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实际上许寿本人也理不清自己此刻都在想什么。

他首先的念头是狂喜,他想又有人懂他了,第三个人,这个人还是魏世子!

上天眷顾他如此之多,先是丞相将他从一介书生破格提拔为祭酒,要知道许氏一族最不缺的就是读书人、聪明人,像他这种无任何功名的白身,还是许氏偏的不能再偏的旁支子弟,竟一跃成为丞相亲信,如今又得魏瑾青眼许以高位,仿佛此前经历过的穷苦潦倒都是为了衬托今日之耀眼。

最重要的是,他还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和刺激,这个情绪来源于他将要去杀了郑充。

他怕吗?当然,郑充何等人物,谁能轻易杀得了他?稍有不慎便命丧黄泉。但是更多的是前所未有的激动,他将义无反顾,杀郑充仿佛成了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是能让许寿的人生彻底改变的事情,这件事被他赋予了仪式感。

魏瑾自十五岁开府已经一年了,她以为脱离了王府她将自由。后来她发现,在这久桓城中,她又谈何自由,谈何脱离?

去岁险情历历在目。朝中一大批人有组织有计划地突然集体向魏瑾发难,争论的核心是废长立幼,无非是因为她是女子,而她那同父异母的弟弟魏守和已经五岁了,可以有思想有能力了。

顽固派的老臣试图在五岁小子的身上做文章,以获得将来更多的荣华富贵,他们的赌博当然不是毫无底气的,因为站在他们身后的,正是可以决定他们命运的王。

王不发一言,由着他们闹,等到群儒舌战以至于口出恶言、魏王蠢蠢欲动时,一向置身事外的丞相站出来说了句话:

“世子若废,恐虞王不悦。”

于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朝政之争就此消停。

许廷的这句话提醒了过了十几年安稳日子的一众大臣和魏器,提醒他们别忘了魏器的崤州王是怎么得来的,也提醒了他们,魏瑾是虞王亲定的魏世子,永不更改。

如今天下诸侯纷争,光是称王者就有十几位,而诸王之中,以虞王周烈为首,其疆域面积最大,军事实力最强。

当年的魏器还只是无实权天子手下的无实权小官,出身没落贵族,后与虞王之女周琰成婚。

因周琰随魏器东奔西跑伤了身子,只生下魏瑾后再无法生育,于是魏器答应虞王,将来家业必让魏瑾继承,得以借虞王之兵趁机赶走正值内乱的鬼马人,从而取得崤州。虞王上疏天子立魏器为崤州王,建都久桓,立两岁的魏瑾为世子。

十几年后,过惯了太平日子的一群人忘记了虞王的威严,忘记了他长剑的锋利,竟然妄想与之对抗。

而许廷的表态也说明了一件事,以他为首的崤州世家将坚定不移地站在魏瑾这边。

之后魏器想方设法削弱许廷和魏瑾的势力,魏瑾从十三岁就开始听政的权力也在她开府后被剥夺。

魏瑾深知,外祖父的震慑和崤州世家的支持终究不是她立足的长久之计,她想要的,是天天晃荡在眼前却不可触及的军权。

许寿回到相府就在找姜令,但从下人那得知她在自己离府后也出门了。至申时末,姜令拎着一个包袱归来。

许寿和姜令住在同一个院子的里,房屋相对着,离得近,所以许寿听见她进院子的声音就跑出来问:

“你去哪了?让我好等。”

姜令顿住进屋的脚步,转过来说:“等我?有事吗?”

“来来来,给你个好东西。”许寿将魏瑾的玉佩展示在她的眼前。

姜令接过,仔细查看了一番,疑惑地歪了歪头,问:“这不是世子的吗?怎么在你这?”

“诶?你怎么知道?”

“我在她房间看见过。”

“原来如此,这是世子赏给你的,说你护卫有功,我推脱不掉,你就收下吧”

“你还想借花献佛?为何要推脱?我当然得收下。”

“你也不客气客气,”许寿将双手摊开,“你看我,我就没收世子什么礼。”

姜令不屑,一副看穿他的样子,哼笑两声:“我可不信,肯定是世子许了你更大的好处。”

许寿心虚地咳了两声,转移话题:

“你还没告诉我你去哪了,”手指着她的包袱,“这又是什么?难不成你还有银钱买东西?”

姜令把包袱解开,里面的东西露出全貌,是一大块木头。她把木头的树皮部分转过来给他看,上面有一个凹进去的小洞,洞深大概一指。

“我去北山找到了这个。”

许寿抚摸着小洞,说:“这是箭孔?”

突然又反应过来:“不是,你说什么?你去北山了?你一个人去的?”

“不是我一个人还能是几个人?”姜令理所当然地说。

许寿瞪大了眼睛教训她:“你也不怕危险!出事没多久你就敢一个人去那里,你想吓死我是不是?出门也不和我商量一下,你要是破了点皮你娘都得扒了我。”

姜令再一次理所当然:“我跑得快,不会出事,而且我昨天就已经去过一次了,也没什么事。”

许寿见她毫不在意的样子气得脚尖抓地,但无可奈何。

“是,你轻功好,你了不起,我管不了你,你回泾旸去,让你娘管。”许寿扭了扭身子不去看她。

姜令见他真动了怒,试图蒙混过关:“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去吗?”

她把木头举起来在他眼前晃了晃:“这箭孔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你想想,世子就算被大虎追也不可能追到断崖那么远,或者说,世子完全有机会调整方向,不至于掉下去,”

许寿听她讲起这事也认真思考起来:“这个疑问我也有,不过没机会问问世子。”

“所以我就猜测,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在逃亡时被动地赶至断崖,也就是说,有人在她身后追杀。”

许寿一脸惊恐却认同她的话。

“那群人很谨慎,把箭都收走了,其他的蛛丝马迹也没留下,我找了两天才找到这一个箭孔。”

许寿紧皱眉头:“能有多大把握比对出箭矢?”

姜令摇了摇头:“很小,如果不是特制的箭,几乎不可能找出来。”

“那你岂不是白费力气?”

姜令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拿它来提醒世子啊,世子可能知道。”

许寿明白过来,一脸尴尬地说:“不论如何,下次你出门必须跟我提前打声招呼。”

姜令见他复提赘言,于是道:“可以,不过拿些银钱来。”

许寿闻言退了一步:“我凭什么要给你?”

“你都知道我没钱花,你忍心吗?”

“我当然忍心,我俸禄都还没到手呢,哪还有钱给你啊。”

姜令微微一笑,笑中带着阴谋诡计中的真情实感:“凭你是我舅舅。”

许寿一听她开口说‘舅舅’两个字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这两个字的杀伤力对他非常大,从小到大不知在这辈分上吃过多少亏,当初就是因为她舅舅天舅舅地地喊,才答应带她来久桓。

他强行装着不受影响,身体还是扭成麻花的样子:“别喊我舅舅,你还比我年长两岁呢。”

“那你也是我亲舅舅,”姜令故意用可恶的语气继续说:“舅舅,舅舅,你要是不接济我,我就把世子给我的玉佩当了换钱。”

许寿没办法忍受了,匆匆从袖子里摸出一串钱币扔她怀里,又抱着木头转身离去,嘴里念叨着:“全在这,别管我要了。”

姜令掂了掂钱币,趁着他还未将房门全部关上,喊道:“多谢舅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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