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绛雪没想到会在这看到钟韫,她心里一紧,不知道他是否认出了她来,保持着弹奏不乱的情况下去寻那底下另外几幅熟悉面孔,结果是没有。
这让她暂时松了口气。
下一秒,钟韫忽然往台上望来,她刚放好的心脏又立刻提了上去,这时坐他旁边那男人凑过去同他讲话,他才收回了视线,没再往台上看。
应当是没认出来的。钟绛雪想。
她的父亲和钟韫父亲是较远一辈的兄弟,她得叫钟韫一声哥。
她和钟韫小时候还有些交集,当然从长大后,这种交集就慢慢减少,但他们雷打不动会在清明和冬至祭拜,每每这时他们就会在祠堂外远远碰上一面。
许是别扭,许是不熟,他们间隔着乌泱泱的人群,她挤不上前去,他退不到后面来,他也不曾回过头来看看她的模样,而她目光,所能触及之处永远抵达不了他的正脸。
钟绛雪收回视线,专注于感受手指与琴弦的律动。
她希望钟韫能忘了自己。
三曲完毕,台下掌上如雷鸣响起,声势惊人,钟绛雪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头的汗,三人起身鞠躬,演奏也就此落下帷幕。在红帘缓慢并拢时,她透过未曾完全遮挡的缝隙看到钟韫朝服务员招了手,不知道耳语了什么,在帘子合拢后,她抱紧了南琶。
刚一下场,老板就迎上来,他手里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白布袋,里头是炒熟的盐巴,钟绛雪之前有借来暖暖自己那冻僵的手,盐巴炒熟了放进袋里固热得久,只是太奢侈了,耗费钱还有物资。
她慢慢聚拢起失焦的目光,见到老板踌躇到有些面露难色,似是有什么不好说的一样。
“是有什么事情吗?”钟绛雪了当问道。
“刚刚台下有一个客人说想听琵琶小调,我说你只是来兼职的,得问问你的意思。”
“只要琵琶?”
“只要琵琶。”
钟绛雪有些不明所以:“重点不是我兼不兼职,单一把琵琶也弹不出什么名堂来啊,他们要是会听,应该三个人一起请了才对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
吕小君把钟绛雪拦在自己身后:“那肯定是不行!那些人什么东西,不懂南音也就算了,你也知道阿绛的情况,她现在只能弹,没办法唱。”
老板欲言又止,他心想这倒也是个问题,但不唱能怎么样,那些人看着和善,大抵是不会为难她。
“他们有男有女,看着像是来谈生意的,只需要奏乐提点一下气氛就可以。”
“多少钱。”钟绛雪心一横,问。
老板比了个数,钟绛雪一惊,这都够请她下乡连奏三天的酬劳了,她没理由跟钱过不去,于是应了下来:“那我去。”紧接着钟绛雪又跑去宽慰吕小君道:“我知道分寸的,不用担心我。”
钟绛雪其实还比她们大了两岁,但她一点带头作用也没起,都是蓝冉和吕小君一直在关心她,就像她失掉的不是嗓子,而是手似的。
蓝冉拉着吕小君走前,又对她说:“阿绛,别逼自己,改天来家里吃饭吧,我妈妈可想你了。”
“我会的呀,帮我跟阿姨问好,有空了就过去。”
天色渐晚,吕小君和蓝冉结伴回去,冬天晚上的茶馆和夏天无异,人还是多,她抱着南琶上了二楼,瞬间静了下来,服务员将她领到指定的包厢前,敲了敲门。
“请进。”
这一声虽有些含糊不清,但钟绛雪还是立刻听出来了,和她听过的那个声音无异。门被服务员从里头打开,钟绛雪高了她一个头,正好和位置上的几人打了个照面。钟韫果然在,但他只是抬眸看了一眼,又立刻和身旁的人说起话来,氛围轻松。
“打扰了。”
角落早已架好了位置,钟绛雪绕过人走了进去,到那儿坐下,即便她心里已然有了主意,但还是假意问在场的人:“如果有要听的曲子可以跟我说,说不准我都可以试试看。”
其中一女人道:“你们前面在台上奏得第一首就不错。”
“您说的应该是《三千两金》。”钟绛雪拨了间奏,那女人认出便点了点头,“是这首。”
“我想听第二首。”钟韫忽然道。
钟绛雪看向他,也奏了一段:“应该就是那首《望明月》了。”
“是这首,不过我听着第二首好像比第一首略微悲伤了些,可以劳烦帮我解答一下吗?”
“这两首基调本就不一致,第一首算是表达了主人公的悔悟……也包含些许奋斗成功的故事,第二首却是一位闺中女子对望明月思情郎的哀愁,盼望着终有一日与之重逢的时刻。虽然我觉得应当奏些类似于《三千两金》的曲子,但架不住第二首同样流传至今,经典在前嘛。”
钟绛雪这话倒是出自真心,做事都讲究一个只朝前看,不忆思过去,在当下早已过了月思来日的时候。
如果不是经典所在,也同前一首曲子截然不同的做比较风,《望明月》这首曲子本就不在她的考虑里。
席间,一个男人开口,他讲得一口流利的本地方言,仔细听其实还是有点出入,但大致语调用词能够听懂:“倒不需要考虑这些,只要是好曲子,就不太要讲究场合了。”
倒也不尽然,起码不能丧喜反着来。她心里腹诽,没把话说出来,再三思量她还是选了《百鸟归巢》。
前调由慢进快,义甲在琴弦上点挑摙指无一出错,只可惜没有拍板作鸟鸣,洞箫提色,二三弦乐给层次,还有那能让人一下便深入其境的婉转唱腔,独留横抱琵琶声响清脆绵柔。
“献丑了,因为是独奏,所以改了谱子。”
“你这改得可真是,太好。”位上有人曾听过另一个版本,但钟绛雪这五阶合一的百鸟归巢别具一番风味,他出言赞叹,“学了多少年了?在这可是屈才了。”
钟绛雪笑着照单全收,什么也都没说,继续弹了下一首,但她现在已经有点想离开,她暂且不知道钟韫是不是认出她来,但那个视线往她这儿来,她都会觉得已经被发现了。
这首曲子弹奏完毕后,她只觉得手酸,把怀中的南琶放置一旁休息,这时钟韫却忽然开口问起了其他。
“嘉禾不下雪,家里长辈怎的为你取名叫降雪?”
坐在他身边的人都面面相觑,似乎都没意料到他会问这个,其中有一个看着年长些的女性出言阻止道:“钟韫,过了啊。”
钟绛雪不知道自己名字什么时候被他知道了,但她也不是很意外,她摇了摇头,将南琶再一次拿起,横向抱着,手指已经搭在了弦上,不紧不慢对钟韫道:“是绞丝旁的绛,绛雪,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
“咦!”刚帮她说话那女人也起了兴趣,“是原先名字太难听了吗?”
钟绛雪的手指微微一僵,随后点头,默认了她的猜测。
“韫色而不浓,是个好名字。”
钟绛雪只这才再一次看向他,手指微微有些发麻,蔓延至心口,遏得人差一点就喘不上气。
这是她在包厢里第一次如此直接对上了钟韫的视线,她被这句话弄得彻底拿捏不准,他当真不知道自己是谁,竟然开出这样的玩笑话,叫她如何接。
“随你。”
她愠怒却只能藏于心间,毕竟还算是她的客人,她表面功夫到位,可心里没由头更火了些。
可不该是这样的,她心想,她本就不该有这样的情绪。
指尖轻轻拨了弦,新曲子那婉转温柔的旋律在她走后依旧绕梁三尺不断。
“不好意思,今天已经到我的下班时间了。”
倒是无人怪罪,坐最中间那女人惋惜不已:“下次我们可要早点来。”
钟绛雪回敬一笑,不紧不慢走了出去,还帮她们带上了门。
门刚一叩上,那女人就忙不迭地问:“钟韫,别是看上人家了吧?”
钟韫忽然被点,他不动声色收回看着门的视线,移到她脸上,嘴上是一点都不服输:“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我们这么多人,可都看见了,也听见了。”
应和声四起,都是冲着他来的。
钟韫不得已承认道:“我觉得她像我阿妹,多看了两眼,你也知道,我阿婶一直在找她。”
那女人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摆明了不信。
他照单全收:“明天我会同她道歉的。”
钟韫的话纵使有一半假,自然也有一半真。
他有个妹妹是真,他阿婶在找也是真,他没认出来是假,而他没说出来的,却是他也在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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