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镇北侯府内。
喜气洋洋,一团祥和。
裴家在外征战十余年,如今得胜归来,新帝还未曾见过,赏赐便如流水般涌入。
虽是高兴,但明眼人都看出来了,陛下在冷落他们。
“你说陛下一直不召见侯爷,又一直送这些赏赐,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府里的丫头一边糊过年的彩灯笼,边问道。
“谁知道呢,咱们都是刚被买进府里的,但我听说啊,”年纪大点儿的嬷嬷停下动作,看看四周,没人才贴近说道:“当初先帝病重,太子年纪尚小,便召裴家军归京,但不知为何竟只有咱现在的侯爷只身一人回来了。”
“啊,连老侯爷都没回,这可是抗旨啊,难怪陛下一直不召见,那后来呢,陛下也没怪罪?”丫鬟震惊。
“后来——”嬷嬷还想说什么,见有人走过来,便双双噤声。
裴芳英刚从练武场回来,只着短袍,也不觉得冷,路过扫了一眼二人,快步向主厅走去。
“父亲,大哥。”裴芳英看向主座上的两人。
“坐吧。”裴松道,“你这几日一直不着家,去干什么了?”
“也没什么,我和三弟从小长在西北,没来过京城,见见此处的繁华,这京城确实比西北好,热闹得很。”裴芳英笑着道。
裴松搓搓手,嗬嗬一笑:“以后有你见的。”
裴芳英不解:“父亲这是何意?”
裴善英看了一眼父亲,在一旁直接开口道:“父亲的意思是,芳儿年纪不小了,或许也该嫁人了,尤其嫁在京城,是最好不过的。”
裴芳英不可置信,立即站起来,看向裴松:“父亲?”
好长一会儿,裴松才开口道:“你母亲一族当初全部命丧西北,她死前唯一的要求便是让你们几个不要上战场,安儿不会武功也就罢了,善儿是腿脚受了伤,更是不用再去,唯独你。”
裴松看向女儿,这个女儿是最像他的:“别让爹爹放心不下,听话啊,孩子。”
裴芳英坐回椅子上,怔愣一会儿,又突然站起来看着二人,道:“斯人已逝,母亲的遗愿固然重要,但若裴家儿女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又如何当这裴家军的表率,又如何守护这万千百姓的平安,总之,我不嫁!”
“好!”裴松一拍桌子激动站起来,“不愧是我女儿。”
裴善英坐在轮椅上,用力的去够裴松的袖子,试图拉住他,对方已经完全倒戈,走到裴芳英身边,拍拍她的肩膀,眼神里满是真诚,道:“孩子,爹支持你。”
“那你可知,你即便不嫁别人,也要嫁与那赵景琰。”裴善英在一旁冷冷道。
正在紧握双手激动的父女双双回头,异口同声:“什么?”
“什么什么?”裴松着急忙慌的跑到儿子身边,催促道:“快点儿说啊,什么赵景琰,咱们家怎么可能和王爷结亲嘛,再说——”
裴松瞥一眼女儿,快速趴在儿子耳边声如细蚊:“你也知道你妹妹略微有些嗯、蛮横——他俩咋合适么,”轻咳两声,又站直大声道:“那景王爷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王爷,不用打听都知道,在京城的女眷里是出了名的,不说别人,单说那昭阳公主——”
裴善英打断道:“陛下已经有意问他了!这个消息就是他告诉我的。”
裴松笑了笑,他实在是不信。:“他为何多事来告诉你,陛下要是真的赐了婚,我们又不能抗旨。”
裴芳英道:“他或许还真是这样想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知道了,陛下迟迟不召见父亲,不会对侯府有任何影响。”
“什么意思?”裴松立即问。
打了十几年的仗,归京一个月,连面都没见着,虽有些心寒,但他更怕的是这位新帝昏庸无道,君心难测。
“王爷都亲自找到大哥身上了,想必是真的不想娶我,他出了名的受宠,应该是已经拒绝了陛下,甚至去求了太后,都没用,才来找了大哥,这也说明,侯府的话语权是比他大的,起码在形势上,陛下和太后都不敢得罪侯府,嫁不嫁,咱们说了算。”
裴松长长吐了口气。
裴芳英摸摸下巴:“莫非陛下不召见咱们,是被别的事情拖住了?”
裴善英道:“也可能是有意晾着,让咱们惊恐,届时召见与婚书同时赐下,谁敢说不?”
裴芳英点点头:“那倒也是,也有可能他就是想让咱们抗旨。”
裴松看着你来我往的二人,两个人恨不得长八百个心眼子,他最不愿玩弄心术。
只问他听明白的:“你若不愿嫁,我到时候直接回绝便是,皇帝也不能逼婚啊。”
没人搭理他。
两人沉默思索。
“哎,哎——”裴松吆喝两声,还是没人理他,自觉无趣,想要离开主厅。
裴芳英抬头道:“那我嫁!”
“哎?”裴松回头。
裴善英表情严肃:“你可想好了,你的夫君已经表明了,他不喜你。”
裴芳英道:“没事的大哥。裴家功大,京城里多少眼睛盯着,这第一道旨,陛下既有意拉拢,又何必得罪。至于别的,不重要。”
裴善英叹口气,他向来最厌恶那些靠联姻延续百年基业的家族。如今,他们行走在这刀尖上,才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
“君心悱恻,只要旨意还没降下,一切都是猜想。”
裴芳英点点头,趁旨意还没降下,她还没这京城的人盯上之前,她还有件事要做。
人离开后,裴松面色凝重:“这就是你突然找我,非让我实现你母亲遗愿的原因?”
裴善英揉着自己的膝盖,看着外边渐阴的天,怕是又要下雪了:“她不愿为了自己嫁人,如今,嫁给景王留在京城,大家都满意,况且跟景王交谈,对方也不似京中传言那般,芳儿嫁于她,不算坏事。”
“况且,我走不了了,父亲,我会一直留在京城。一切有我在呢。”
裴善英用眼神安抚父亲,对方也没再说什么,这个女儿的性子他知道,虽说这是最好的结果,但若是要她扯谎说已经许配了人家,想必也不会照做。
裴松重重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了。
京城外西山三清观内。
千年古刹,传出阵阵钟声,石板道上干干净净。
唯独偏僻处的院落,雪落了满地也无人清扫。
一个少女模样的人拥着纯白狐裘,头上插着几只素钗,阖着双目倚在榻上,状似熟睡,雪落在她眉心的红痣上,一片冰凉。
缓缓睁开杏眼看着上方开得正盛的白梅树,眼底一片寒意。
“天暗了,进房吧。”身着道袍的女孩走近,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满手的冻疮,放在狐裘上,轻拽两下。
对方闭着眼轻啧一声,女孩手上瑟缩一下,却没收回去,又拽了两下,小声道:“别受冻了。”
李雁回睁开眼起身,不小心将对方撞倒,一个眼神都没给,抬脚进了卧房,对方拍拍衣服,顺从的跟进来。
三年前李雁回在母亲的新坟前被父亲赶入道观。
那日,她将所有的钗环换成银子,扔给了观主,骗对方自己是来给母亲祈福的,三年后尚书府李大人亲自来接。
李雁回和母亲经常来观里,对方本就见过她,知晓她乃尚书府嫡女,又将伪造的信件交过去,对方这才信了。
如今三年之期已到,观主三番五次来打探她,都被她骂了回去。
碳火烧的极旺,冷热交替,李雁回轻咳几声,接过对方递来的水。
床榻早已经暖好了,李雁回整个人昏昏沉沉的,问脚边和衣躺着的人:“离过年还有多久?”
“十八日。”
“银子还有多少?”
“六、六两。”
李雁回摸了摸压风的狐裘,慢慢裹紧:
十八日,你答应我的,要来接我。
裴芳英站在道观前,若不是裴佑安惹了事,拖累了几日,她早就来了。
连着在雪里睡了几日,李雁回病得更重了,连床榻都下不了。
三年了,从那日传信给裴府时,她便下了决心,要么裴家将她接回去,要么她死在这儿,三年前母亲离世,父亲驱赶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她脑子里反复重演,一刻也不停歇,她不要这样痛苦地活着。
要么复仇,要么死去。
但现在,上天或许已经给了她答案。
李雁回重重咳嗽,几乎要将肺咳出来,抹去嘴角的血,喘息片刻,嘶哑道:“将我扶出去吧。”
小道姑不愿:“今天就别出去了。”
直到李雁回不悦皱眉,对方才将她裹了一层又一层,打开门,搀扶出去。
李雁回费力抬起眼皮,亮光刺得她不得不眯眼。
外头正下着雪,院子里那株白梅的花瓣被雪打落,寒风呼啸,梅树只剩枯枝摇动,吹得残余的花瓣夹杂着雪花飘零,也吹得李雁回踉跄几下,几乎要一头栽倒在地上。
坐在台阶的垫子上,李雁回无力的将脑袋倚在道姑肩上,道姑低头看她一眼,抬手将对方的狐裘裹紧,不透一点儿风进去。
就这样吧,就这样走完这短暂的一生也不错。
虽不能复仇,但她这么可怜,母亲不会怪她的。
“你会记住我吗?”李雁回小声问,初见时,她说她没有名字,李雁回便从未叫过她,但她知道李雁回是在和自己说话。
道姑点点头:“嗯。”
“咳,我是说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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