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我会永远记住你。”
三清观偏院的台阶上,李雁回倚在一个不知自愿还是被迫守着自己三年,却不知道姓名的人的肩上,意识逐渐消亡。
死前的回忆如走马观花。
充满药味的屋里,用来取暖的炭火早已经熄灭。
“娘,喝药了。”李雁回跪在床边,将药一点点喂进去,又流出来。
反反复复。
身后站着一群郎中,低着头,竟无一人敢言语。
直到妾室颜氏推门而入。
李雁回动作不停,只回头看了一眼,像往常一样招呼道:“姨娘来看母亲了?”
颜氏看着她那幅样子,叹口气,上前拦住她的动作,艰难道:“大夫人已经去了,回儿,接受现实吧。”
李雁回脸上依旧带着笑,眼神已经不耐道:“姨娘在说什么胡话。”
她还是太给这个妾室脸面了,往日执掌尚书府也就罢了,如今竟敢来断定母亲的生死。
“你不信就问他们。”颜氏看着身后一群郎中。
几人吞吞吐吐道:“大夫人三日前就已经去了。”
“是啊,三日前就——”
“闭嘴!”李雁回抽回手,猛然站起回头,目眦欲裂看着几人,吓得几人立即缩着脖子,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她又低头看颜氏,对方捂着脸,又是装出这副模样,李雁回心里一阵厌恶,放下药碗,推门而出。
这些郎中都是颜氏找来的,父亲除了没有给颜氏正妻之位,什么都给了,她觊觎正妻之位许久,不能信。
李雁回冲出门时,李闻庸正身着官服进门,李雁回最信任她的父亲,见终有撑腰之人,再也忍不住,立即哭着攥住对方的衣袍快速道:“父亲,母亲病重了,快带我找郎中。”
门外的百姓全伸着头往里看热闹,李闻庸回头看了一眼,抬手冷漠打断:“你母亲的丧事我已安排妥当,没见她最后一面,是我终身之憾。”
又对着身后赶来的家丁催促道:“按照礼制,尽快入土为安。”
李雁回满眼震惊,泪水划过,她只能崩溃的眼睁睁看着朱红色的大门渐渐紧闭。
李雁回不懂为何父亲像突然变了个人,她依旧拼命去找郎中,但所有人都告诉他母亲已经死了。
她不信,她不信。
有了定海神针,所有人瞬间忙碌起来,没有人再管她。
任由她跑遍整座京城的医馆。
她在街上失魂落魄地游荡,被人看尽了笑话也不自知,直到黄白纸钱洒落在她眼前,她才恍然抬起头,看向那边。
庶子扛幡,颜氏的两个庶女扶棺哭着,夹道百姓无不唏嘘。
只有李雁回,依旧是木然的,就像是置身事外的路人,一滴泪也流不出。
她几日未曾饮食,踉跄地跟在后边跑,直到母亲下葬时,队尾的李雁回被几个家丁抓过来压在地上,在李闻庸的命令下,按着磕头。
刻着母亲名字的石碑竖在土里,她皱眉,死死盯着那两个字,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抓着,深吸几口气,彻底忍不住哭了起来。
“娘——!”李雁回哭喊一声,挣开家丁,扑到坟上,用手扒那些泥土,但怎么也扒不尽。
母亲不会再回来了。
裴芳英看着床上的人不安的躺着,伸手不断在抓什么,疑惑看向郎中。
“梦魇而已,醒了就好了。”随军郎中随口道,开完药便走了,还以为多大点儿事儿,大晚上喊他来。
“这些药喝几天,肯定能好,”郎中将药单随手递过去,“以后这点儿事啊,去找街上的郎中,伤兵营里好多人等着我呢,本来就忙的不行。”
裴芳英好声好气的将嘟囔不停的人送走。
“她真的没事吗?”道姑担心问道。
那日,她感知到李雁回的消亡,带着仅剩的六两银子,将人拖到门口,正好与推门而入的裴芳英打个照面。
李雁回从未告诉她有人来接她,若不是裴芳英一眼认出狐裘,怕是真的要死在山上。
“没事儿,这可是全京城最好的郎中了,他说能好绝对能好,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道姑摇摇头:“她没给我取名字。”
裴芳英只当对方没有取法号,“那你原来的名字呢?”
“我原来也没有名字。”
“哦,那你想叫什么名字?”
总得有个称呼吧。
“我等她醒。”
裴芳英看对方三句话不离李雁回,也不再说什么,索性将李雁回直接托付给她。
离开了。
如今陛下一直不召见他们,将士拿不到赏赐,刚开始还能安慰,如今军营已经彻底按不住气,为了维持局面,她和父亲几乎住在那里。
卧房安排在裴芳英院子的西屋,有些破旧,如今既已知陛下早晚要降下旨意,想必这个府邸也不会住多久,也不再收拾了。
想来对方应该不会在意这些。
京城热闹非凡,唯独裴家,几人沉默不语围坐在饭桌前,除了裴佑安一直在吃东西,其余三个人毫无胃口。
裴芳英拿起碗筷又放下:“离过年还有三日,陛下的旨意还未降下,难道是猜想错了?“
“不,朝中肯定发生大事了。”裴善英摇摇头。
“此话怎讲?”
“我也是近日才得知,陛下这几个月都不怎么上朝,皇子年幼,主持朝政的都是太后娘娘。”
“所以是太后娘娘有意冷落我们?”
裴佑安:“可她什么要这样做?当初太后娘娘被赶入佛堂时,只有不是亲生的陛下宁愿不要太子之位也要跟过去。唉,皇家果然都是薄情人。”
裴善英一筷子敲到他头上,用眼神制止他的嘴继续乱说:“裴家带军在外征战十余年,如今凯旋是国之大事,陛下肯定早有准备。我们第一封捷报提前三个月传出,上面写的班师回朝的时间是明日,”
“后来为了让将士早日归家,又紧急传了第二封信。若是第一封信在陛下手中,陛下肯定准备好了赏赐。就看明日,若是明日陛下降旨,那便能肯定,太后和陛下的两股势力完全对立了,且——,陛下现在处于危难之际。”
裴芳英严肃的点点头。
裴松也听明白了:“所以太后现在一直冷落我们,是想让我们对陛下寒心?”
裴芳英:“不,不是针对我们,她是要这凯旋的将士对陛下寒心。”
说完,内心生出一阵恶寒。
饭毕,裴善英拉住二妹来到偏室,他才道:“你知道的,我不想让父亲担心,所以刚才没说。“
裴芳英蹲下帮他一下一下地揉腿,垂眸道:“大哥是想说景王的事吗?”
“你要知道既然太后和陛下都同意景王娶你,可见景王还未侧重于哪一方,且目前太后也需要我们制衡周家,不会真的动手。但真到撕破脸时,我们必须且只能支持陛下,你嫁过去,夹在中间,可比之前预想的还要难过啊。”
“大哥想说什么?”
“你将雁回表妹救回来,她虽受了伤,但不影响——”
裴芳英打断:“大哥是想让她替我出嫁?”
裴善英点点头,他自三年前被敌军斩下马,双腿便再无行走之可能,昔日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裴小将军,被众人寄予厚望的未来兵马大元帅,最终只能被困于片瓦之内。
所幸他善谋略,祖父曾说他是数一数二的良将,虽只能居于片瓦之中,他也要用这最后的力气,为侯府所有人谋略详尽。
他这个二妹可以死在战场上,但绝对不能死在后宅里,死在政治斗争中。
裴善英抬起手抚上妹妹的发丝,他们二人许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了:“我希望你再好好想想,不用现在就拒绝我。”
裴芳英依旧低着头,手上一边揉着,坚定的摇了摇头。
裴善英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窗外,道姑站在门外许久,直到身后几个婢女对她小声指指点点,回头看了一眼,敲了敲门。
声音清脆道:“裴二姑娘,李姑娘醒了。”
裴芳英朝外应了一声,道:“大哥也去看一下表妹吧。”
“嗯。”
西厢房内,李雁回再次裹紧被子,不知是风寒病到了骨子里还是别的,只觉得这个屋子里格外的冷。
“咳咳。”李雁回睡得太久,又无力下床,只能看着头顶的幔帐发呆,看了一会儿,开始研究起来,这幔帐用的是十分耐用的吴帛,尚书府下人房中用的便是这些,可他们尚且会购置些花样多的,而这镇北侯府的幔帐,且不说没有花纹刺绣,连基本的漂染都没有,白里泛灰。
李雁回好奇,坐起来打量着屋内,屋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对桌椅,远处的菱花镜上放着一把梳子,不远处的是正烧着的碳炉。
在尚书府时,她房中用的炭火只有名贵的金丝香饼或是兽碳,一两块便够这京中普通百姓一家几口生活一年,且由于多病,未入冬便开始烧,直到来年开春,院中花草冒了绿尖儿才停。即便在观中用的也是高等的硬木碳,燃起来虽没了香味但也无烟,如今——
丝丝异味儿钻入鼻腔,李雁回在观主身上闻到过,应该是最为耐用的石碳了,烧起来有些臭,且少得可怜,都快灭了。
窗缝也未曾用宣纸糊上,寒风吹进来,难怪这么冷。
李雁回又紧了紧被子。
刚醒来时,她以为在做梦,被小道姑告知来到了镇北侯府,她着实高兴,也是第一次在人前显露出如此真切的情绪。
她时常听母亲讲裴家的事,裴家人英勇忠义,族人最是护短,与尚书府不同。
母亲病重时也告诉过她,一旦裴家归京,一定会将她接过去,叫她千万不要拒绝。
或许当时母亲已经看透尚书府的冰冷,但她还没有意识到。
如今在外漂泊三年,她想要的也只不过是像母亲一样呵护她的家人。
母亲不会骗她的,她听话,她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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