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问斩

陆府的后宅,困着无数只能互相缠斗的困兽。

这里的每日每夜,都在上演争斗。

谁也不知在争什么,却都不能不争。明哲保身,只能换来一个被人遗忘的下场。

所以………困兽们为了在这后宅获得一点存在感………

………便得不停的斗下去。

所以凌青从一开始来到陆府,就将怀疑的目光看向了后宅一手遮天的林雪桐身上。

她佛口蛇心,长袖善舞,似乎后宅所有不安宁的事都源自于她。

她以为,只要扳倒了这个女人,所有的真相都会随之浮出水面。

可她忘了,林雪桐虽是后宅的女主人,却也只是这陆府的一个………女人。

她审视过每一个后宅之人,怀疑过白姨娘、陆长峥、陆砚修…………虽然这些人的确都不是好东西,但她却唯独漏掉了一个最关键的人。

一个所有人都下意识忽略,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认真打量过的人………而他偏偏又是主宰这府中一切的人。

这座牢笼里的木偶厮杀再惨烈,也不过死的只是彼此。真正掌控一切的,永远是那个坐在黑暗中,连身影都看不见的……提线人。

…………

“陆,鼎,风!”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让她一刹那之间,彻骨生寒。

“是他………是他!”

凌青猛地抓住栅栏,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摇晃着。铁条撞击着石壁,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响。

“是不是他?!是不是陆鼎风!他为什么要带走我姐姐?”

“………他……他把我姐姐……怎么了?”

最后几个字,已经痛苦得不成语调。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林雪桐不敢再说话,想要往后退坐一步,却又被凌青更近一步的逼近吓得动弹不得。

“告诉我………把你知道的全部都告诉我,陆鼎风到底干了什么事,他为什么要这样!告诉我!”

见林雪桐还在哆嗦,凌青的脸猛地贴在栅栏上。

“若是你敢向我隐瞒一个字………你休想指望我会遵守约定。”

“你———”

“反正………我姐姐已经死了,我也什么都不怕了。黄泉路上太孤独,多几个人给她陪葬也挺好的。我不介意………让你们陆府满门……全部都去给他们陪葬。”

她本就外表清冷,带着几分阴郁。如今在歇斯底里的崩溃下,身上那股鬼气更浓,竟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仿佛真的是从地狱深处爬回来的复仇恶鬼。

林雪桐知道,她不是在威胁。

她真的………敢干出来。

她语无伦次的尖叫道:“我没骗你!我真的不知道!陆鼎风的事,从来都不会告诉我。他的院子,他的书房,没有他的允许,我连踏进去一步都不行!我与他虽有夫妻之名,看似恩爱,可他所有公务、所有私事,我一概不能插手!”

“我原以为……他是看上了那个丫头,想纳为己有。可砚修……砚修话里话外,都在说,是那丫头死了!他又惊又怕,悲痛欲绝,又不肯告诉我究竟是何原因。我隐隐察觉出不对,可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过。在这座府里,我除了把秘密烂在肚子里,我还能做什么?!”

“………”

这些话如同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熄了凌青所有的疯狂。

她什么都听不进去了。耳边只剩下“死了”两个字,在混乱的脑海中反复回荡。

她报错了仇………

她以为扳倒一个林雪桐,就能找到姐姐失踪的真相,查清父亲身死的缘由。可事到如今,在她以为真相终将浮出水面的时候,竟然告诉她,她报错了仇?

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只是掀起来了一点波澜。而湖水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姐姐临死前………到底遭遇了什么。

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凌青无力地沿着栅栏滑落在地。栅栏上的铁刺刺得她手心发疼,可她感觉不到,手上还死死攥着那冰冷的铁条。

“…………”

见她失魂落魄,林雪桐反而平静了下来。她靠着墙壁,也发出一声自嘲的笑声。

“呵呵………呵呵呵………”她低低笑着,沙哑道:“你瞧……你我虽然一个在栅栏里,一个在栅栏外,可心境又有什么区别呢?同是被困于后宅之人………不过都是一个下场罢了。任你再手段通天,冷静聪慧,还不是被局限在了这宅院之中,只顾得上对付我,眼里看不到旁人?”

凌青木然地坐着,眼里一片死灰。

“……我这一辈子,又何尝不是一场笑话。”林雪桐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地望着牢房顶上那一点微光,“………我总以为,我能挽回他。可如今到了这个关头,我才知道,陆鼎风心里怕是从来没有过任何人。没有我,没有儿女,没有他的母亲,甚至没有他宠爱的萧姨娘………他心里,只有他自己。”

“你以为………我这些年,为什么越来越恨陆沁?都是因为他………他总是在我面前说,我教养的儿女,不如陆沁知书达理,不如陆微聪慧过人。我表面上总是温柔地应答,说我一定会好好教导儿女。可每次说完,我的心里却像被刀子割一样难受!谁愿意我的丈夫更偏爱别的孩子,我自然不愿意!他每次说完这些,都长叹一口气,然后转身就去了萧姨娘的院子,我看着他的背影,都快要痛死了。”

“我迫不及待地想证明,我的儿女比他的其他孩子都要好。我想让他真心实意地夸赞我一句,多看我几眼。所以我悉心培养砚修,让他成为京中人人称赞的君子。皎儿……我知道她没什么大本事,但又不舍得逼她,我就想让她嫁个比陆沁好上千百倍的人家,让我扬眉吐气!谁知道她偏偏喜欢上了崔令徽………那我有什么办法,我只能帮她。”

林雪桐说着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我如今的一切,也都是自己活该。只有到最后,我才忽然想明白,我主动将自己送进了这牢笼,身为笼中之兽,却还想一心束缚别人。”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罢了。”

“………”

凌青一言不发地听着,整个人都恍惚着

她早已沉浸在姐姐的死讯里无法自拔,她走不出来,也不能走出来。林雪桐的声音,像在极遥远之处传来,她只依稀能听见只言片语。

过了许久,她才茫然地抬起头。

“是我………是我太天真了。”

她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林雪桐即使作孽多端,可身为后宅夫人,难道就一定是她一个人的错吗?她如此在后宅翻云覆雨,草菅人命,就真的没有那个男人的推波助澜吗?

林雪桐没有他的暗示,会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没有他的默许,她一个后宅妇人,会如此胆大包天,敢对元配嫡女下死手?

世人都说陆鼎风最疼爱长女陆沁。可若他真的爱陆沁,他至少会像老夫人那样,拼尽全力护着她。可他做了什么?

他就像隐了身一般。明明是一家之主,却放任后宅内斗愈演愈烈,丝毫不管。只有在闹得狠了,才不痛不痒地出来说上几句场面话。他眼睁睁看着陆沁被磋磨,却什么也都没做。

他永远抽身事外,冷眼旁观着一场场由他一句话点燃的大火,将他的妻子、儿女,都烧成灰烬。

但是………

不对………

不对!

可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一个被她忽略的细节,骤然劈开了她脑中的迷雾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眸里再一次燃起火焰。她看向林雪桐:

“我记得你在大殿之上说,你觉得陆鼎风和先夫人根本就不相爱,你是在救他。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这个突兀的问题让林雪桐愣住了,她怔怔地看着凌青,仿佛没听懂。许久,她才苦笑一声:“我还以为,你们会把我说的这些,都当成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

“我确实这么觉得。”凌青道:“我一开始真的以为是你的疯话。但现在我才想起来,你虽愚蠢执拗,恶毒至极,但也毕竟是出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自小受诗书教导。你能做出当年毒杀先夫人之事,绝不可能毫无缘由。”

凌青紧盯着她:“………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

话音落下,林雪桐彻底沉默了。

她低下头,双手无意识地攥紧,整个人陷入一种迷茫之中。她似乎回想起了什么,那记忆甜蜜又遥不可及,如同梦一般让她茫然。

她久久没有说话,久到凌青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忽然用一种梦呓般的声音开了口。

“那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她喃喃道。

“待字闺中时,我曾去参加京中最负盛名的‘曲水文会’。席间众人以诗文为乐,我一向以一时兴起,也作了一首。我一向不露锋芒,颇受礼仪,这次兴起作了一首表达豁达的诗,却被几个自视甚高的才子当众讥讽,说以为林小姐温柔守礼,竟然也有这不合理的锋芒,是实在是让人失望……”

“就在我孤立无援,窘迫难当时……是他,是他站了出来。”

“他那时已是翰林院的侍讲学士,名满京华。他没有高声斥责,只是淡淡地问那几人,‘何为德?’。他引经据典,从上古先贤谈到本朝太后,将那几人说得哑口无言,面红耳赤。最后,他转向我,温和地笑着说,‘姑娘才思敏捷,何必在意俗人眼光。’”

“我当时……心跳不止,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为了掩饰慌乱,我便低声回了一句:‘身在樊笼心向远’。”

“我话音刚落,就听见他在我身侧,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接道:‘青云之志,何分男女’。”

林雪桐如今说起这八个字,竟还带着少女的憧憬。

她眼神越发温柔,似乎往日场景浮现在眼前。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世上还是有人懂我的。只有他,能看穿我端庄外表下那颗不甘平庸的心。”

“但………我知道他已有妻室,便将这份心思死死按在心底。可是后来……我却时常能在各种地方与他偶遇。终于有一次,在安国公府的赏花宴上,我因心情烦闷,独自坐在僻静的亭子里。他似乎是喝醉了,竟也走了过来。”

“他把我当成了一个下人,对着我絮絮叨叨,诉说他的苦楚。他说他的夫人……心里根本没有他,他们的姻缘只是一场利益交换。他说他过得好痛苦,却又不能和离,因为那会毁了她夫人的名节,让她受尽世人指点……我看着他那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却被情所困,痛苦不堪,我的心……都要碎了。”

“从那一刻起,我就地得,那个不爱他、不懂他的女人,根本不配拥有他!是我,只有我才懂他的苦,是我才能给他幸福!所以……所以我就想帮他解脱……”

“…………”

凌青静静地听完,没有说话。

她想不到,陆鼎风和林雪桐的相识,竟然是这样的。

难怪,林雪桐当初要不顾一切地要嫁给他。世人都说她对陆鼎风一见钟情,苦苦痴恋。可这一切都不是没有缘由的。

原来……蛇蝎毒妇也不是天生恶毒,她当年也不过是个豁达开朗,怀有青云之志的少女罢了。

那又是什么………让她变成现在这样?

许久之后,凌青才轻声道:

“……可惜当初那个说出‘青云之志,何分男女‘的男子,却将你局限在后宅小小天地中,让你从满腹才华、有着锋芒的少女,变成了只会斗姨娘斗继女的蛇蝎毒妇。”

“你……真的没有一刻……质疑过这一切吗?

林雪桐愣住了。

她眼中少女的光彩,寸寸碎裂。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凄然一笑。

“………当然质疑过。可……又有什么用呢。我这一生……已经这样了。”

“………”

是啊,已经这样了。

凌青垂下眼眸,沉默片刻,又抬起了头。

“还有……你收买先夫人的贴身丫鬟玉珠,我能理解,她有家人的把柄在你手上。可你又如何能收买陆府的管家,让他在事后帮你杀人灭口?”

“………”

林雪桐神色仍然迷茫,她没有抬头,只是喃喃道:

“………我不知道什么灭口……你在殿上也说我杀了下人灭口……可我没有。我当时只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去指使陆府的管家?”

“………”

凌青愣住了。

就是这句话。

像补上了一块缺口一样,一切都归位了。

忽然,一切都犹如电光火石,在她脑海里轰然炸响。她有了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猜想————

那一次次的偶遇,那一场恰到好处的倾诉,和灭口下人的陆府管家………如果之前她低估了陆鼎风,那么她可不可以猜想,这一切,也许陆鼎风……

………都是知情的。

不,或者说,他才是那个引导的人!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林雪桐,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你有没有想过………”她蹙眉道:“你和他所谓的每一次相遇,每一次偶遇,甚至那一场让你彻底沦陷的醉酒倾诉……全都是被精心安排好的?”

“………”

林雪桐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血色寸寸褪尽。

“…………你说什么?”

“………”

凌青一字一顿道:

“我说,你有没有想过,你以为是你险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可或许从一开始的解围,都是他的筹谋已久?”

“你以为是你收买了玉珠,可或许,真正让她动摇的把柄,早就有人不动声色地送到了你的手上。”

“你之所以那么顺利,毒害了陆先夫人,还不留一点后患,或许是有人…………”

“早就替你铺好了路。”

…………

她的一字一句,如同最锋利的刀,将林雪桐二十年的美梦彻底剖开,露出里面早已腐烂的真相。

“你以为你杀人,是心甘情愿为他犯下的罪。可从始至终,你或许都只是他手里的一把刀,一把替他斩除不需要的人的刀!”

“!”

林雪桐彻底愣住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

“不………不可能………不………”

她无声地流下两行眼泪,喃喃地问,“你的意思是……我从一开始……就被骗了?我当初的情窦初开,我对他所做的一切,我今日的下场……全都是他早就给我安排好的?”

凌青没有说话。

她知道,林雪桐虽然在大是大非上糊涂,但她到底不是个蠢货。当那个二十年前的美梦被击碎,她瞬间就想通了所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雪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

她疯狂地用头撞击着墙壁,又哭又笑,状若疯魔。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在我临死之前才告诉我!我自以为是的深情,我赌上一生去争夺的,原来都是假的!我爱的是假的,我的丈夫是假的,我妄想的一切都是假的!”

“…………我的这一生,都是一场骗局……,”

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在牢中回响,渐渐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下呜咽。

…………

凌青沉默地看着她。

她心中即使再恨眼前这个女人,此刻竟也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怜悯。她恨她的愚蠢,恨她的恶毒,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被男人当成棋子,毁掉了一生的女人,的确是个可怜人。

就在这时,牢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崔令徽的身影出现在阴影里,他压低声音,急切道:“时间到了,快走!”

凌青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彻底崩溃的女人,转身离去。

“………等等。”林雪桐忽然叫住了她。

凌青驻足,却没有回头。

身后,林雪桐的声音破碎,她又哭又笑,似乎已经彻底绝望。

“最后………帮我……帮我跟沁儿说句话。

“就说,其实我第一次到陆府,第一次见到小时候的她时……我心里是疼的,也是愧疚的。我知道是我害死了她的母亲。那一刻,我是真的……真的想做她的母亲,好好照顾她一辈子的……”

“……只是后来……”

她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凌青明白了她的意思。

只是后来,她变了。

在陆鼎风的冷漠和挑拨下,在嫉妒与不甘的一个个日夜,那一点点真心,也早就被消磨殆尽了。

但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刻………

………她是想真的当陆沁的母亲的。

凌青没有回答,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间囚牢。

这是她见林雪桐的最后一面。

—————

最近几日,陆府大门紧闭,不见任何人。府里也越发安静,人人都生怕说错了话。

唯一有点动静的,便是陆皎。

她蛮横无理,对林雪桐却是真心的。她哭闹过无数次,甚至还说要去劫狱,直接把陆老夫人吓了个半死。所以趁着她还没等闹出更大的乱子,陆老夫人便连夜派了一辆马车,将陆皎送去了京郊的庄子上。

月露榭内。

主屋里,檀香袅袅。

凌青正安静地为陆沁梳着长发,偶尔聊上几句。

忽然,门帘被猛地掀开,谷翠急匆匆地从外面跑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惊惶。

陆沁从梳妆镜前抬起眼,问道:“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谷翠喘着粗气,声音发颤:

“小姐……夫人她……于午时,在西市……

“问斩了。”

“哐当”一声。凌青手中的乌木梳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和陆沁透过面前的铜镜对视着,镜中映出两人同样愣住的神色。

两人都久久没有说话,房间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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