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演的入场秩序很好。

方厉祁被安排在安全出口附近，等灯灭时才悄悄入场。没两分钟，带着鸭舌帽和口罩的男孩也钻进来，坐到他身边，点头问候：“方哥。”

多看一眼，是穿了羽绒服也遮掩不住的瘦削，确实有被生吞的风险。

“今天也有很多你的粉丝，都坐满了。那个黄色，是应援色吧？”

“对，好像是有一些粉丝。”赵燃腼腆一笑，口罩上露出一双眼睛，明亮清澈真诚。年少成名，有那么庞大的粉丝量，待人接物还是不骄不躁不傲。

方厉祁想起签名的事，委婉开口：“你等下几点走？想找你帮个忙。”

“啊，哥，我可能得提早几分钟走，还想赶回去再练几遍。”赵燃犹疑着开口，“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帮你。”

想得没错，确实该提早几分钟走。要是和粉丝撞上可还得了，剧院不得被掀翻掉屋顶和墙皮。

方厉祁清了清嗓子：“就是......帮我签几个周边行不？”

“那包没问题的。”

前排坐了一家三口，小朋友大概是第一次看剧。起先还兴奋得很，不停和父母交头接耳。上半场才过去三十多分钟的时候，小男孩就睡着了。昏暗光线里，他的头耷拉着又抬起，顿了两秒又垂下去。旁边的妈妈温柔地把他的头安放在肩头。

方厉祁完全理解小朋友的感受。

他也很困，这几天都没有睡好觉。或者说，根本没有睡着。再加上这部分的剧情、音乐和灯光，简直就是加强版催眠符咒。

唯一帮他维持住清醒意识的，是舞台中央的主角盛老师。那是再华丽的舞美也无法掩盖住的个人魅力，他的歌声是如此具备穿透力，直直扎进心口，无法用言语描绘的视听享受。

方厉祁一向是很挑剔的人，不仅对自己完美主义，对别人的要求也有些苛刻。一个真正的好剧，演员的表现很重要，却也不是演员发挥好就够了。

《入冬时分》作为开年大戏，也是剧院第一次创作的原创剧本，叙事背景、主题立意都设定得相当宏大。讲述的是寒冷冬季来临前，面对着紧缩物资和极端环境，各物种团结联合与掌权者人类对抗博弈的故事。而实际的剧情却聚焦在主人公的情爱上，生硬而零散拼凑出人物的内心转折。

只用一条爱情线就想串起这么一个暗藏政治隐喻和讽刺意味的故事？方厉祁反正总觉得有些古怪。

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已经学会沉默，照着演就行了。就像盛老师说的，术业有专攻。演员就照着剧本专注演，观众会看明白也会听明白的。

方厉祁很好奇观众会给出什么样的评价和反馈。

中场休息。

方厉祁拿到赵燃的签名，美滋滋地从后台出来。正在敲字给方厉楚得瑟的时候，一个女生迎面走过来。

“您好，请问是方厉祁老师吗？”

眼眸发亮，这是粉丝才会有的眼神。在所有对你漠不关心的人群里，可以轻易地辩识出那种炽热的目光，带着惊喜，带着紧张。

万千人，只能看见你，只为你而来。

他点点头，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可以……可以给我签名吗？”女生的声音因为太激动而颤抖，“我超喜欢您之前的两个剧，还蹲过SD（STAGE DOOR演职人员出入专用通道，一种剧场文化，演出结束后观众在后台入口排队等待，请演员在准备好的门票、海报或画册上签名留念），但没等到您。”

方厉祁眉头微挑，接过她递来的周边和笔。

“上半场感觉如何？”

他确实不怎么去SD，对外的官方理由是：演员嘛，还是离观众的生活越远越好，尽可能保持住神秘感。实际上是因为人太多太热情的场合，超级紧张，无所适从。

“没想到是个爱情剧诶，我看简介以为会很沉重的那种。感觉大家发挥得都挺稳定的，很期待老师您后天的表现。”接回签好的周边，小女生压低声音坚定地强调，“肯定会比今天的同角更出色。”

方厉祁表达谢意，同她告别。笑容满面，应该没人能抵挡住发自肺腑的真诚夸赞。

手机提示了一串新消息，是方厉楚发来的连环彩虹屁。

「最爱你啦！请你吃大餐！」「不愧是神通广大的我的哥」「还有票吗？我要排除万难来看你演出！」

「你忘了我和赵燃演同角？没他的场次包有票的。」

整个下半场，方厉祁都看得很开心。也说不上来是因为精彩的演出，还是难得碰上的粉丝，或是要来支持自己演出的妹妹。

散场十点多。

车还在路口堵了半小时，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他累得倒头就睡，做了一个没头没脑的梦。

餐桌上父亲方毅满脸失望。

“你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别人都在背后偷偷笑你的，你知道吗？”

“你不努力，就会被人比下去。”

“如果三十岁还是这副浑样，你就是个失败者！”

妹妹茫然失措，担忧地看过来，怯怯上前想劝慰却被冷漠推开：“这和你没关系。”

画面一转，妈妈牵起妹妹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妹妹频频回头张望，他不顾泪流满面，奔跑着追上去。他鼓起勇气伸手想要抓住她们，眼前的两个人影却瞬间消失。

“诶，你管他们呢，那么多人那么多嘴呢，自己开心最重要啊！”

耳边响起稚气又无畏的语调。他回头，看见黄棉衣的小女孩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目光炯炯。

好像是在安慰，又好像是在鼓励。

他努力想平稳自己的声音，却仍然掩盖不了抽泣的气息。

“废话，我当然知道啊。但是……但是！”

惊醒的时候，眼角还有泪痕，方厉祁坐在床头发呆。

窗外早就一片亮堂，太阳光斜照在床尾。

他有记梦的癖好，会把剧情在脑里复盘。明明已经想不起来黄棉衣的样子，居然还会梦见，真是莫名其妙。看了眼时间，他翻身起床开始洗漱。在凉水的刺激下，混沌的大脑逐渐清醒。

《入冬时分》今天这场有赵燃出演。剧院料到会来很多人，提前做过AB预警方案，生怕拦不住疯狂的粉丝。

方厉祁不喜欢过分热闹嘈杂的场合，所以本来是不打算去的。

但现在……改主意了。

他手脚麻利，迅速行动。一边询问工作人员有无位置，一边开始切换软件打车。运气挺不错，真有人临时来不了，恰好空出一个座位。

冥冥中自有天意。

半路下起小雨，车子又在剧院附近堵住，他干脆下车步行。因为没有伞，他特意收紧大衣的领口加快步速。还是有冰凉的雨丝蹿进脖颈，冻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时距离开场只剩不到十五分钟，门口的队伍还是排得很长很长。像是贪吃蛇，还陆陆续续有人站到末端，也不知道能不能按时检完票。

说不上来为什么，方厉祁有股子直觉，今天还会遇见黄棉衣。

果然如此。

方厉祁在第五排。

看剧的座位排数不是推崇越前越好，通常预留下来的赠票会是五六七排。至于座位号，确实是越小越好，坐在中轴线上会有更好的观赏效果。据说这一场的首排价格被炒上万，而且真有大批粉丝愿意买单，黄牛可以说是赚得钵满盆满。追星的话，果然还是离偶像越近体验感越好。

提早落座，趁着亮堂，方厉祁四处张望了下。

一眼看见熟悉的圆脑袋。在侧前方，第四排的边缘。如果没抢到原价票的话，那这位置的价格至少是翻了四五倍。

开始演出后是不能拍摄录像的，粉丝们都在抓紧时间打卡，兴奋地用镜头记录和偶像的美好时刻。

她没有动，只是低头和身边的女孩子在交谈。

聊天内容都一字不差落入耳里，他并不想偷听，但蒙住耳朵也不现实，好奇心反而激发了更灵敏的听觉。

“你是自己抢到的票吗？”

“刚才在门口跟黄牛买的，之前定好被票务放鸽子了。”宋笙摇头，“本来都想顺其自然，看不上就算了，发现还是算不了。”

“是来看谁的哇？是不是赵……”“赵……燃！”

两人异口同声，友谊火把被瞬间点亮，嘀嘀咕咕聊了很多。

她并不是看上去那么冷漠，说起话来带着股南方人才有的软软糯糯。表情神态随着话语声变化，很生动也很可爱，抿嘴笑时脸颊两侧还有浅浅的梨涡。

方厉祁听到她轻描淡写地描述追星被家里人反对，听到她讲自己奔波一天打车赶动车坐飞机又打车……聊到什么就说什么，偏偏又是很真诚的语气，给人一种套出她银行密码也不是难事的感觉。

距离特别近，他能看清她的侧脸。眼下一层淡淡的黑眼圈，头发因为静电而蓬松炸开，被随意地锁在耳后。没有玩手机，视线随着人群晃动，就像是一个人形摄像头，不间断地在观察和记录。

心头好像被人投掷碎石，涟漪不断向外延展晕开，酥酥麻麻得让人不知所措。方厉祁做了几轮深呼吸，保持着优雅礼貌的表情，但还是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急速加快，连眼神都飘忽不定起来。

这一刻有点命中注定的味道。

直到灯灭开场，她的侧脸隐入黑暗。

整个会场阒静无声，女孩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在舞台中央。

赵燃的表演可圈可点，作为一个跨界新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交出这份答卷，实在是很不容易。任谁都会感受到这个年轻人的专注和努力。能被这么多人喜欢，必然是有他自身魅力所在。

返场谢幕时可以拍摄，他看见她也不例外，举起手机对准舞台。嘴角带笑，一副沉迷无法自拔的模样。

红色幕布缓缓落下，直到赵燃鞠躬的身影被完全遮挡。

方厉祁朝黄棉衣的方向看去，身体随着目光往外移动，犹豫要不要做点什么的时候。几个小女生围拢过来，递上了手头的票根和周边。

“方老师，签个名吧！”

“方老师，我超喜欢你的，明天那场我也买了票！”

……

方厉祁微笑着点头，耐心地逐个签名。

余光一瞥，黄棉衣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他抬眼扫视，也没有找到她的身影，签字的手在半空中一顿。

其实做点什么都会被当成奇怪的人吧。

总是这样，瞻前顾后，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