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的喧闹声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开，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我…”严霖雨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我放弃竞赛了。”

“啊？”林文书愣住了，嘴里的食物都忘了嚼，“为什么？你不是拿了省一吗？再冲一下说不定……”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看到了严霖雨平静却异常坚定的眼神。

“嗯。放弃了。”严霖雨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对自己确认，“保送的专业…不是很喜欢。我想自己考。”

她说得简单，但林文书能感受到这轻飘飘一句话背后的重量。

放弃一条看似平坦的捷径，选择去挤千军万马的独木桥，这需要很大的勇气。

“可是…高考风险多大啊……”林文书小声说，带着点替她不值的惋惜。

“我知道。”严霖雨抬起头，目光穿过食堂明净的玻璃窗，望向外面被阳光照得发白的操场跑道，声音依旧平静，却透着一股内在的力量，“但我想试试。选一条自己更想走的路。就算难一点，也没关系。”

林文书看着她，眼中的惋惜慢慢变成了钦佩和理解。

她忽然咧嘴一笑，用力拍了一下严霖雨的肩膀：“牛逼！班长！我就佩服你这种有主意的人！那你加油！我会永远支持你！”

严霖雨被她拍得微微一愣，肩上传来的力道有些重，但并不让人讨厌。

她看着林文书灿烂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嘴角也忍不住向上弯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吃完饭，两人收拾餐盘准备离开。

林文书站起身，帆布包斜挎在肩上，正要往前走，却听见严霖雨轻声说：“等一下。”

“嗯？”林文书回头。

严霖雨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一步，微微低下头。

林文书校服外套的衣领处，系着一个同色系的丝绒蝴蝶结，大概是早上为了运动会特意戴的，此刻一边的带子松开了，软软地垂下来，蹭在她的脖颈边。

严霖雨伸出手，手指纤细白皙，动作有些生疏，却异常仔细地将那条柔软的带子重新挽好，穿过，拉紧，打成一个对称而工整的结。

林文书安静地站着，看着她专注的眉眼。

她能闻到严霖雨身上淡淡的洗衣液清香。

“好了。”严霖雨松开手，后退半步，端详了一下自己的“作品”，似乎还算满意。

那个歪斜的快要散掉的蝴蝶结，重新变得端正而精神。

林文书低头摸了摸那个工整的蝴蝶结，又抬起头，忽然张开手臂，给了严霖雨一个结结实实，却短暂无比的拥抱，“班长！你真好！”

严霖雨的身体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里僵硬了一瞬。

女孩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带着阳光和橘子味的气息。

这种直接而热烈的表达方式，完全超出了她习惯的安全距离。

但……并不坏。

那股暖意似乎透过薄薄的夏季校服，一点点渗进了皮肤里。

严霖雨没有推开，只是在那拥抱结束时，有些不自然地抿了抿唇，耳根微微发热。

“走吧。”她轻声说，率先转身朝食堂出口走去。

林文书欢快地应了一声，蹦跳着跟上，手臂自然而亲昵地挽住了她的胳膊。

严霖雨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抽开。

窗外，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烈，蝉鸣聒噪不休。

食堂的喧闹被抛在身后。

“总算活过来啦！”林文书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满腹的食堂油烟都置换掉，她晃了晃严霖雨的胳膊，“班长，下午比赛还早，太阳这么毒，回教室多没劲啊！要不要去我们宿舍午休？有空调！超凉快！”

宿舍？

严霖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

那股刚刚因拥抱和挽手而生出的微弱暖意，瞬间有冷却的趋势。

她在原地站定。

林文书那亮晶晶带着热度的眼神，像一面镜子，让她瞬间照见了自己的踌躇。

她知道林文书想跟她交朋友，那双眼里盛满赤诚的渴望。

这渴望如此熟悉，曾几何时，她也见过这样的渴望。

杨云。

这个名字无声划过脑海，带来一阵熟悉的滞涩感。

她们从前那样好，好到以为孤独是上个世纪的事。

可最终呢？

最终像一场精心布置的坍塌，无声无息，连废墟都清理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比陌生人更严酷的隔阂。

那种从心底被抽空的巨大陌生感，比任何直接的伤害都要冰冷彻骨。

她怕。

怕什么呢？

怕的不是林文书本人。

怕的是那份好背后的未知，怕的是那未知尽头必然存在的分离或变质。

人世间温暖的靠近，总伴随着日后冷却的必然，那冷却后的僵硬姿态，比从未得到过的孤独更难熬。

靠近意味着交付信任，而信任的碎屑，最终会变成扎进自己血肉的荆棘。她尝过那滋味了。

一次就够了。

重蹈覆辙？像杨云那样？

不。

那份早已结痂的伤口下，隐秘的神经依然在抽痛，提醒她保持距离是唯一的止损。

“不了吧……”严霖雨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疏离感，像一层薄薄的雾气，“我…回教室就好，还有点作业。”

她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臂。

林文书脸上的灿烂笑容瞬间凝固了一点点，像阳光被云层稍稍遮住。

但她并没有松开手，反而抓得更紧了些，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恳切：“啊？为什么啊？教室多热啊，而且走来走去也吵，根本休息不好。我们宿舍就我和另外一个女生，她今天回家了，就我一个！保证安静！”

她凑近一点，眨着眼睛，试图看清严霖雨低垂的眼眸：“来嘛，班长！就休息一会儿，我那儿还有新买的提神薄荷糖，冰凉的！而且……”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点分享秘密般的雀跃，“我偶像代言的！限量版包装！”

严霖雨抬眸，撞上林文书那双清澈又充满期待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任何杂质，只有最直白的热情和邀请，像夏日毫无遮挡的阳光，热烈得让人有些无法抗拒。

拒绝的话语在舌尖滚动，却迟迟无法说出口。

那份灼热、不怕受伤的真诚，像一根细小却坚韧的探针，轻轻叩击着她紧闭的心门。

过去的阴影是真实的，但眼前的期待也是真实的。

真的要因为一段已经逝去的友谊，就一直拒绝所有可能开始的新联结吗？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几秒，只有蝉鸣在不知疲倦地嘶吼。

严霖雨的心像一架摇摆不定的天平，一端是过往创伤沉甸甸的重量，另一端是林文书赤诚、散发着光和热的期待。

最终，后者以缓慢却不容置疑的姿态，压了下去。

严霖雨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节：“……好。”

这个点头答应，用掉了她不小的力气。

“耶！太好啦！”林文书立刻欢呼起来，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笑容比之前的阳光还要耀眼，她兴奋地拉着严霖雨，“走走走！这边近！”

女生的宿舍楼离食堂不远，穿过一片被晒得有些发蔫的绿化带就到了。

楼里比外面安静许多，走廊空旷，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和各家沐浴露、洗衣液混合的清香。

林文书掏出钥匙，打开307的门。

一股凉爽带着淡淡甜香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严霖雨。

宿舍很小，标准的四人间，但确实如林文书所说，只有她一个人在。

东西摆放得有些随性，但不算凌乱。桌上有摊开的练习册，床头贴着几张明星海报。

“随便坐！就当自己家！”林文书热情地招呼着，飞快地收拾了一下椅子上随意搭着的几件衣服，又从抽屉里宝贝似的拿出那盒限量版薄荷糖，塞到严霖雨手里，“给你！尝尝！”

严霖雨有些拘谨地站在门口，像一株误入热带雨林的温带植物，与这里略显随性活泼的氛围格格不入。

她习惯性地快速扫视了一眼环境，目光所及之处，都在心里默默建立着秩序感：书架的层次、桌椅的方位、拖鞋的摆放……

她接过那盒设计花哨的薄荷糖，低声道谢。

糖盒冰凉，上面印着一个笑容阳光的偶像男生。

“你快坐呀！”林文书自己先踢掉了鞋子，盘腿坐在了下铺的床上，拍了拍身边空着的位置，又觉得不对，赶紧指指对面书桌前的椅子，“啊，坐椅子也行！那个更舒服！”

严霖雨最终选择了椅子。

她将糖盒轻轻放在桌角，然后才端正地坐下，背脊挺直，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

与她相比，林文书则像个快乐的小动物，窝在床上，晃着脚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嘴角是抑制不住的上扬弧度。

激动。

林文书心里的小人已经在疯狂转圈了。

天知道她邀请严霖雨来宿舍，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又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设。

谁不知道班长严霖雨成绩好、性格静，像一座漂亮却难以靠近的雪山。

她原本以为肯定会被拒绝的。

没想到！她居然答应了！

这简直跟偶像突然空降在自己面前一样令人激动！

不，甚至更激动！

毕竟偶像遥远，而班长此刻就真实地坐在她的宿舍里！

林文书觉得自己必须小心翼翼，不能太吵，不能太闹，不能把这份来之不易的亲近时刻吓跑。

她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生怕一点点打扰就会让眼前这个安静的人改变主意起身离开。

严霖雨能感受到那道灼热的目光。她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落在桌面上那本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

是林文书的字迹，稍微有点潦草，但写得很满。

“你在看这道题吗？”严霖雨试图找点话题，打破这过于安静、又充斥着林文书无声兴奋的氛围。

她指了指练习册上的一道力学图示。

“啊？哦！对！”林文书像是被点了名，立刻凑过来，脑袋几乎要碰到严霖雨的肩膀，但又及时停住，保持了一点距离，“这题好难，受力分析我总是搞不懂……”

“这里，”严霖雨拿起桌上一支铅笔，笔尖轻轻点在图上，声音平稳清晰，“摩擦力方向画反了。应该向左。”

她的靠近带来一丝极淡、不同于宿舍香氛的清爽气息。

林文书“喔！”了一声，恍然大悟，看着严霖雨侧脸专注的线条，眼里崇拜的光芒更盛：“班长你好厉害！”

严霖雨没说话，只是用铅笔在旁边空白处简单勾勒了几下，写下两个关键的公式。

宿舍里彻底安静下来。

只有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空调运作的低鸣，以及窗外遥远模糊的操场喧哗。

林文书屏息看着，不敢打扰。

她看着严霖雨低垂的睫毛，挺翘的鼻尖，还有那总是抿着、此刻却显得格外柔软的嘴唇。

巨大、混杂着兴奋、满足和小心翼翼守护的情绪充盈着她的心脏。

这个午休，和她想象中叽叽喳喳分享八卦、一起听偶像新歌的场景完全不同。

没有多余的交谈，没有热烈的互动。只有安静的陪伴。

但不知道为什么，林文书觉得，这样好像更好。

严霖雨帮她改完那道题，放下铅笔，重新坐直了身体。

两人之间又恢复了沉默，却不再是最初那种带着尴尬和试探的沉默，而是流淌着温和的平静。

严霖雨没有提出要离开。

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掠过书架上排列的书本，掠过床头那张海报上笑容灿烂的偶像，最后落在窗外被阳光照得发亮的树叶上。

内心的抗拒和犹豫，似乎在空调凉爽的风里，在林文书那双充满欢喜和守护意味的注视下，一点点被抚平了。

恐惧依然存在，但或许，偶尔尝试踏出那一步，也不全是坏事。

她微微偏过头，看见林文书赶紧收回目光，假装在看天花板，嘴角却还是弯着的。

严霖雨的指尖动了一下，最终，也没有说什么。

只是那一直微微绷着的肩线，似乎不易察觉地，放松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