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缘风立在原地,看着那决绝得仿佛要斩断一切牵绊的背影消失在林外。
他抬手,指腹蹭了蹭额角渗血的创可贴边缘,刺痛传来,他却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眼底跃动着兴奋而执拗的光。
“再演一遍?”他低声自语,舌尖舔过犬齿,带着点跃跃欲试的兴味,“那也得……你追得上我再说。”
舌尖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
*
上午课间操的喧腾余韵还在操场上空盘旋,汗味混合着初秋干燥的尘土气息。
严霖雨挤出解散后拥挤的人潮,像一尾逆流的鱼,目标明确地扎向相对清净的小卖部。
推开小卖部的玻璃门,凉气混合着零食的甜腻扑面而来,总算滤掉了外面裹着尘土的燥气。
她径直走到冰柜前,拉开柜门,冷气激得皮肤一紧。
她毫不犹豫地拎出一瓶瓶身凝着细密水珠的无糖苏打水,又走到糖果柜台,精准地抓了几颗熟悉,蓝白包装的薄荷味硬糖。
东西往柜台上一放,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她正要去摸口袋里的零钱。
“阿姨!算一起的!多少钱?”
一道带着点轻快笑意的男声像凭空冒出来似的,紧贴着她身侧响起。
同时,一只骨节分明、指节处还带着点新鲜擦伤痕迹的手,将两瓶可乐放在柜台上,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严霖雨侧头,一股熟悉混合着廉价洗衣粉和消毒水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撞入眼帘的,是李缘风那张即使额角贴着显眼创可贴、颧骨旧疤狰狞,也依旧难掩俊美、此刻正笑得没心没肺的脸。
又是他!阴魂不散!
严霖雨只觉得一股邪火“噌”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昨天小树林抱腿的膈应还没散尽,今天又来?!
“十五。”柜台后的阿姨眼皮都没抬,麻利地报数,把饮料和糖推了出来。
李缘风动作更快,一把将东西捞到自己手里,然后笑嘻嘻地全塞给了旁边脸色已经阴沉得像初秋傍晚铅云的严霖雨。
严霖雨看着被强行塞进怀里的冰凉饮料和薄荷糖,这点微不足道的“甜头”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腾的岩浆,但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淬上了冰碴,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极度不耐:“李缘风,你是不是属鬼的?专挑人烦的时候显形?”
李缘风却像是完全屏蔽了她的冷意和抗拒,甚至颇为认同地点点头,脸上那副“你才明白啊”的灿烂笑容纹丝不动,还掺了点无辜的狡黠:“没办法啊,严学妹。”
他耸耸肩,校服外套的拉链随着动作晃荡,“谁叫咱俩这么有缘呢?集市能撞上,药店能碰头,小树林能搭救,连课间操买个水都能肩并肩!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他往前凑近了一小步,微微低下头,那张带着伤疤也依旧极具冲击力的脸在严霖雨眼前放大。
眼底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恶劣兴味和一种“我就赖定你了”的无赖劲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磁性的颗粒感:“债主和欠债的,可不就得形影不离?我这人,最讲信用,欠你的‘救命之恩’,得时刻惦记着还啊!还有,别连名带姓的,生分,叫我缘风就成。”
严霖雨被他这不要脸的逻辑噎得胸口发闷,“谁跟你有缘?神经病!”
“严学妹,这话多伤情分。”李缘风语调拖长,目光扫过她紧抿的唇和因愠怒而微微泛红的耳廓,“你看,我这不是诚心诚意来‘还债’么?救命之恩大过天,一瓶水几颗糖,连个零头都算不上,你就当……行行好,收下?不然我这心里头过不去,睡不踏实,只能天天眼巴巴跟着你,琢磨着怎么报恩了。”
严霖雨白了他一眼,她知道,跟这块滚刀肉讲道理、撂狠话,统统是白费力气。
他就像块甩不脱的牛皮糖,越挣扎,黏得越死。
僵持了几秒,小卖部里其他学生投来的探究目光让她如芒在背。再纠缠下去,只会引来更多无谓的窥探和闲话。
严霖雨攥紧了冰凉的苏打水瓶身,塑料瓶在她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行。”她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喉咙里挤出这一个字,声音冷得像初秋凌晨的霜,“东西我收。”
她将苏打水和薄荷糖粗暴地塞进自己校服宽大的口袋,“现在,立刻,马上,从我眼前消失!再让我瞧见你,”她抬起眼,眼神像淬了寒冰的针,“我不介意亲手让你‘睡’个踏实觉!”
说完,她看也不看李缘风瞬间更加灼亮的眼神,转身就走。
玻璃门被用力推开,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巨响,惊得柜台后的阿姨抬起了头。
门外裹着尘土的干燥空气瞬间裹住了严霖雨,与刚才小卖部里的凉气形成鲜明反差,让她喉头发紧。
她几乎是逃也似地冲进正午刺眼却已带凉意的阳光里,步伐又快又急,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
“啧,跑得真快。”李缘风低声自语,他拿起柜台上属于自己的可乐,又瞥了眼手机钱包里可怜的余额。
刚才付了两人份的饮料和糖,这周剩下的饭钱都悬了。但他脸上那点痞气的笑容却丝毫未减,反而加深了,像偷着了腥的猫。
“债主收账了。”他对着那个即将消失在教学楼拐角的背影,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带着点满足的喟叹,“收了就跑……不打紧。有缘……自会再相逢。”
*
初秋那点稀薄的暖意,被一场骤然而至的冷雨浇得透心凉。
风刮在脸上,带着料峭的寒意,钻进薄校服的领口,激得人一哆嗦。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刚歇,教室里立刻被搬动桌椅的嘈杂和低语填满。
严霖雨却像被抽掉了筋骨,蔫蔫地趴在微凉的课桌上,额头抵着手臂。
抽屉里,手机屏幕短暂地亮了一下,又迅速暗下去,像一颗熄灭的星。
是姑姑的信息。
[小雨,你爸妈回了,放学早点家来。]
短短一行字,像一块沉重的冰坨,砸进她刚刚因放学而松快了一瞬的心湖,瞬间冻僵了所有微澜。
他们回来了。
那两张总是带着审视、疲惫,以及……或许还有些她不愿深究的失望的脸,又要出现在那个称之为“家”的方寸之地了。
严霖雨闭了闭眼,手指在抽屉里摸索着,重新按亮屏幕,指尖悬在键盘上停顿了几秒,最终也只是用力敲下一个冷硬的[嗯],发送。
然后飞快地关掉屏幕,仿佛这样就能切断那条连接着令人窒息、名为“家”的绳索。
烦!透顶的烦!
她甚至能描摹出那画面:饭桌上沉默得只有碗筷碰撞的钝响,父亲习惯性拧紧的眉头,母亲欲言又止、最终化在唇边的一声叹息。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冰冷的泥沼里跋涉。
家,对她而言,从来不是归港,更像一个需要时刻绷紧神经、如履薄冰的刑场,而她似乎永远交不出一份让行刑者满意的供词。
周围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严霖雨只想把自己埋进这片课桌形成的狭小阴影里,让时间就此冻住。
*
在外头漫无目的地晃荡了不知多久,直到天色被灰青的暮霭浸透,路灯次第亮起,在初秋带着寒意的暮色里投下昏黄的光晕,严霖雨才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踏上了那条通往“家”、熟悉又陌生的路。
楼道里熟悉的混合着陈年油烟和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本就沉甸甸的心情更添了几分滞涩。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轻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
门开了。
一股温暖的食物香气混合着炒菜的油烟味,比楼道里的气息更浓郁地涌了出来,瞬间裹住了她。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几碟菜,冒着丝丝缕缕、带着暖意的白气。
“哎呀,小雨回来啦!”严母的声音带着刻意拔高、近乎欢快的调子,脸上堆着笑容,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今儿怎么这老晚?外头冷飕飕的吧?快,快去洗把手,这就开饭了!”
这笑容……太陌生了。
严霖雨在玄关换鞋的动作顿住了,手捏着鞋帮,有些僵硬地抬眼看向母亲。
那张常年被愁苦和疲惫刻满纹路的脸,此刻像是被强行揉开的面团,努力地挤出一种名为“欢喜”的形状。
笑容挂在脸上,非但没让她感到丝毫暖意,反而像一层突兀的油彩,涂抹在原本熟悉的底色上,透着说不出的怪异和……惊悚。
在她有限的记忆里,母亲的脸庞总是像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霾。紧锁的眉头,下垂的嘴角,构成了她对母亲最深的印记。
随着年岁渐长,学业的压力、生活的琐碎,更让那点稀薄的温情彻底蒸发。
她有多久……没见过母亲这样“笑”了?
久到她几乎遗忘了母亲笑起来该是什么模样。
此刻,这突如其来、灿烂得有些刺眼的笑容,像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刺进她习惯了阴翳的心底,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让她生出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和……毛骨悚然。
这人……真是她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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