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混乱的噪音和心慌意乱中,严霖雨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台下候场区附近,忽然定住了。
那个刚刚表演完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似乎正看向她的方向。
隔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一瞬间,她清晰地想起他跳舞时的样子——那份全然的投入、沉浸和享受,那种与音乐融为一体的忘我。
严霖雨深吸一口气,猛地闭上了眼睛。
她屏蔽掉台下所有的目光,忘记这是一场表演,甚至忘记李缘风的存在。
她尝试着去回想第一次听到《花之舞》时的感觉,那旋律如何在某个夏日的午后毫无预兆地击中她,回想老师说的“情感是音乐的灵魂”……
她的呼吸渐渐平稳,手指仿佛拥有了自己的记忆,重新落回琴弦。
琴弓变得流畅而自然,音乐从生涩转为圆融,甚至比平时练习时更多了一份豁然开朗的情绪和细腻的层次。
严霖雨完全沉入了自己的世界,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心底自然流淌而出。
在一个华彩乐段,她甚至下意识地即兴改动了一个小小的装饰音,让旋律更加婉转动人。
当最后一个音符缓缓消散,严霖雨睁开眼,仍带着几分恍惚。
台下寂静了片刻,随即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真挚而热烈。
她成功了。
严霖雨长长舒了一口气,鞠躬,抱着琴,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下台,心脏还在为刚才的惊险和超常发挥剧烈跳动。
回到后台临时搭建的休息区,她坐在角落里轻轻擦拭琴弦,手指仍微微颤抖。
一个身影停在她面前,挡住了旁边的光线。
她抬起头,看见李缘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儿。
他换回了校服,头发还有些湿漉,脸上带着运动后的潮红,气息却已平稳。
他那双黑眸正看着她,亮得惊人。
“拉得很好。”李缘风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舞蹈和呐喊有些低哑。
严霖雨的脸一下子红了,心跳刚刚平复又骤然加速:“谢…谢谢。你的舞蹈……也很精彩。”
她低下头,不敢再看李缘风的眼睛。
李缘风却没有离开。
他向前走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能清晰感受到彼此气息的范围。
严霖雨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柠檬皂角香,和刚运动完的热烈蓬勃的生命力,强烈地侵袭着她的感官。
她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心跳如雷。
李缘风带着探究和笃定的声音轻轻响起:“中间那个升F,你原本应该拉还原F的,对吧?”
严霖雨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你…你怎么知道?”
那个即兴的改动,连她自己都是一瞬间的灵感,他居然听出来了?
李缘风看着她震惊的样子,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嘴唇上,又缓缓上移,对上她闪烁的视线。
“不过,拉错了的那个音,”李缘风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近乎蛊惑的磁性,“反而更好听。”
严霖雨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头顶,脸颊烫得厉害。
但李缘风还没完。
他的目光依旧锁着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带着点玩味和直白的观察:“还有……”
他微微倾身,靠得更近,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廓,“你拉琴的时候,为什么总喜欢看着琴板或者闭上眼睛?很害怕看台下?”
严霖雨的大脑彻底宕机了。
他怎么会连这个都知道?
这个她自己都没太在意过的隐秘怯场习惯!
他刚才……到底看了她多久?又看得有多仔细?
被他风如此近距离毫不留情地戳穿最细微的紧张和秘密,严霖雨方寸大乱,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心跳快得几乎要窒息。
她想反驳,想否认,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睁大了眼睛慌乱无措地看着他。
李缘风看着她这副完全被戳中、惊慌失措的模样,眼底那丝玩味似乎加深了些。
他忽然抬起手,似乎想碰碰严霖雨红得不像话的脸颊,但指尖在空中停顿了一瞬,最终只是非常轻而快速地碰了一下她怀里小提琴的琴颈。
“不过,”他看着眼前的少女,眼神专注,直白地赞美道:“刚才那样,很好。”
“闭着眼睛,沉浸进去的样子……”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汇,然后轻轻吐出三个字:“好可爱。”
说完,李缘风像是完成了某种确认,不再看严霖雨几乎要冒烟的脸,直起身,恢复了些许平时那种淡淡的疏离感,但眼角眉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走了。”他随意地摆了摆手,转身插着裤兜,不紧不慢地消失在后台杂乱的人群里。
留下严霖雨一个人僵在原地,怀里抱着琴,心脏失控地跳动着,耳边反复回荡着他那句低哑的“好可爱”,还有他靠近时身上那股强烈、带着热意的气息。
周围的一切嘈杂仿佛在这一刻都褪去了颜色和声音。
只剩下那个刚刚离去的身影,和他留下的、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点燃的微妙触感。
严霖雨抬手,冰凉的指尖碰了碰自己滚烫的脸颊。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刚才靠近时带来的无形灼人温度。
*
“秋风终会扫净落叶,而孤独长存。”
开幕式的喧嚣像退潮般偃旗息鼓,而运动会的热浪才真正开始炙烤着整片操场。
秋日的晴空高远得不像话,蓝得透彻,阳光倾泻下来,带着褪去酷暑后余温尚存的暖意,晒得塑胶跑道蒸腾出微微扭曲的空气。
严霖雨独自蜷在班级观赛区的最后一排,长长的睫毛垂着,像一只误闯入喧嚣集市却无处可去的野猫,警觉又疏离。
她微微弓着背,下巴几乎要磕到膝盖骨,像是要把自己缩进这片喧闹中唯一剩下的小小角落,借由前排人影的遮蔽,求得片刻透明的安静。
她将双手轻轻搭在膝盖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校服裤子的布料,那粗糙的触感能让她稍稍锚定在现实的这一端。
身旁几个男生挤在一处,脑袋凑着脑袋,手机屏幕的光反射在他们亢奋的脸上。
“中路!包抄!”
“闪现留着下崽吗?!”
手游里爆出的击杀音效尖锐刺耳,夹杂着他们兴奋不过脑子的粗口。
但这些声音在严霖雨耳中,却渐渐模糊、推远,像隔着一层注了水的玻璃。
她无意识地盯着自己鞋尖前一块微小的地面,那里有阳光透过栏杆投下,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光斑。
“加油!加油——!!”
看台前方陡然掀起一阵新的声浪,排山倒海般压过来,瞬间淹没了身旁的游戏音效。
严霖雨像是被惊扰般,微微颤了一下,抬眼望去。
前排的女生们不知何时都站了起来,正奋力挥舞着彩纸和亮片糊成的简陋手幅,阳光下那些金粉闪得刺眼。
一个扎着高马尾辫的姑娘甚至激动地踩到了塑料椅上,身体前倾,手中的矿泉水瓶随着她的动作疯狂晃荡,溅出的水珠像细小的彩虹。
她们在为什么人呐喊?
名字被喊得含混不清,吞没在鼎沸的人声里。
她不知道。
她只看见那些交叠挥舞的手臂,看见她们亲昵地搭在彼此肩头或后背的姿态,看见因为共同的目标而绽放在同一频率上的笑脸。
严霖雨的喉咙莫名地有些发干,像是被这过于热烈的空气抽走了所有水分。
她下意识摸了摸校服口袋,指尖触到一颗已经微微化开、糖纸边缘有些粘腻的水果糖。
是昨天随手塞进去的,薄荷味,甜得发齁。
此刻糖纸黏糊糊地沾在指腹,留下一点不清爽的触感。
严霖雨忽然想起高一那年的体测。八百米终点线像一道鬼门关,她每次冲过去都恨不得把肺咳出来,嗓子眼干涩得像要冒烟。
那时,杨云总会小跑着迎上来,手里攥着一包印着卡通图案的纸巾和几颗裹着绿色糖纸、清凉沁人的薄荷糖。
“喏,怕你死了。”她语气总是故作嫌弃,动作却一点不慢。
严霖雨突然想回教室了,她把那颗变得软塌塌的糖重新塞回口袋,掌心留下一点甜腻、令人不太舒服的湿痕。
她记得抽屉里那本《挪威的森林》,书签正夹在第三章。
比起这里灼目的阳光和沸反盈天的声浪,她更渴望教室里的那份空旷与清冷,渴望纸张和旧木头桌椅散发出令人安心的寂静。
阳光又偏移了几分,斜斜地切过看台的铁栏杆,像一把无情的刻刀,在严霖雨脸上和校服上投下更加斑驳的阴影。
她眯起眼,被光线刺得有些眩晕。
不远处,沙坑跳远的场地一次次腾起小小的烟尘。
运动员们助跑、起跳、腾空,身体在最高点绷成一道充满力量的弓,落下时砸开一片细沙。他们的身影在逆光中被拉成长长而充满生命力的剪影。
恍惚间,那些跳跃的剪影模糊了,变形了。
严霖雨好像看见了高一时的自己和杨云,不是在这喧闹的中心,而是躲在操场最边缘那棵老梧桐树巨大而安静的浓荫下。
她们肩靠着肩,分享同一副白色的、线绳总是容易缠在一起的耳机。
音乐声具体是什么忘了,只记得鼓点敲在心上。
杨云总喜欢把右耳塞让给她,侧着脸笑,嘴角翘起一个狡黠的弧度,说:“这样,要是听到好听的段落,我就能从左边听见你心跳加快的鼓点了。”
她们之间没有过面红耳赤的激烈争吵,也没有掷地有声、带着哭腔说过绝交。
她们的疏远,像梧桐叶在深秋的飘落,无声无息,自然而然。
是重力,是风,是季节更迭无可指摘的必然。
从每日雷打不动相约的午饭,到后来用“今天带饭了”轻轻推拒;从调换座位时不再眼神示意、默契地选择成为同桌,到后来连在走廊擦肩而过时,也只剩下眼神仓促一碰,和空气里一丝无处安放的尴尬沉默。
她们就像两条山间偶然交汇的溪流,在那个阳光过分灿烂、草木气息过分浓郁的午后,共享过一段清澈见底的旅程,然后便各自转向了不同的河床,奔赴不同的远方。
严霖雨还记得最后一次和杨云像朋友一样说话,是在高一下学期期末考试结束后的黄昏。
教学楼的喧嚣已经散尽,走廊空荡,夕阳把一切都涂成暖金色。
她们在楼梯拐角不期而遇。
杨云的头发剪短了,发尾俏皮地向外翘着,衬得脖子纤细。
她们都愣了一下,然后几乎同时开口:“考得怎么样?”又同时停下。然后笑了,是那种礼节性、不太自然的笑。
接着是几句更简短的,关于暑假计划的寒暄,干巴巴的,像晒透的稻草。
然后便各自点头,一个上楼,一个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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