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说……”男人能干出那样的勾当,对背后的情况自然有所了解。他抖着嗓子,只求眼前的年轻人看在他坦白从宽的份上不要把“与世无争”的村庄背后的秘密揭露到警察面前,“我都说!”
韩暮生把树皮扔掉,表情厌恶:“说的内容要是我不满意,你们就等着和那个村子一起重建吧。”
故事很简单,和韩玉槊的介绍一样简单。
因为没人在乎那么一条家养的狗,忠诚是他应该做的,不忠诚才是错的。
因为在乎钱,所以想起他。
“……我们也不知道沈家那老妈子怎么就把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抱过来,沈老二惦记着自己没儿子,捏着鼻子也就认了,但是不管养。他那婆娘性子比他还要彪悍,小孩又不是自己的种,看着真特么烦。”男人朝地上啐了一口,“谁记得怎么改变的……一开始当乡下的狗养着,能吃就吃不能吃饿也饿不死,突然就……也不能算改好,但能往他嘴里面塞吃的了。九几年,当时村里还穷,吃东西肯定也吃不上什么好的,给点吃剩的馒头混菜稀稀不饿死就行。反正他们家是这么教育的。
“沈迎性子野,那老太太男人以前是个教书的,书多,学了点东西就在那捧着什么,你们城里人说玉还是说啥,反正跟捧着块宝似的。他还觉得沈老二不疼他也得疼疼自己妈,一群大老爷们正吃着饭呢他来一句什么‘不义不孝’,这不搞笑呢吗。”男人想到这件事,脸上下意识露出一丝嘲讽,想起来对面的人是为了沈迎过好日子来的,暗暗骂几句小贱种真好命,又撑出笑脸,“这不就,家事儿吗,我们这邻居的又不好管……”
哪里是不好管,他们当时喝酒都上了头,沈迎那小身板过去就是当沙包的。一整个村子,也就沈家那老妈子和那个行医的对沈迎好点儿,纯属多管闲事觉得沈迎不应该跟着他们倒卖人口,妈逼的他们花的不都是这种钱,居然还有脸想着让那死小孩干净。况且沈老二自己生不了种早变态了,外面捡来的东西没弄死都算他心情好,沈迎也是命大才活了下来。沈老二只把沈迎看成赚钱机器,男人想到这儿,继续说:“小孩子灵气还没封上,这不就被赶到赌徒那儿了,达得到沈老二的承诺,大家心情好了还能赏他块糖。”
韩暮生打断他,冷冷道:“没达到呢。”
“嗐,瞧您这说的。”男人赔笑,“这不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吗,那沈迎完不成,这不就得让人发泄发泄。”
韩暮生压抑怒气:“继续讲。”
男人眼中闪过淫邪的光:“那会儿都好几岁了,底子好,再过几年就长开了。诶,我还没跟您说那到底啥规矩是吧?就沈家那两口子找人给他写了个牌子,带去赌,五把三赢,价钱先低后高,还算有点脑子。
“也没人看上,主要是这个底保得好,有人输红眼了就想要。说是五把三赢,另外两把不赢也打他,都知道能赚钱就行,只有玩死了才会担心。沈老二哪都不好使,就一身劲儿大,还是村里赚钱路子的三把手。
“就挨打,赚钱,吃饭呗……然后被老板看上了。那小子没福气,被一臭娘们儿带走了。”
男人舔舔嘴,讨好地笑:“不过现在有福气,遇到您这样的老板,还那么有名,肯定赚了不少钱。”
“那都是他自己的努力,不要把他想得和你们一样脏。”韩暮生冷冰冰道,“滚。”
男人脸色一变就要发火,看到他周围的那群打手又忍了下来,点头哈腰地离开这个地方,一边走一边看,心里嘀咕幸好话没说全。
怎么可能不知道?就那么屁大点地方,晚上十点打的早上七点就能从村头传到村尾,尤其这个人还是天赋异禀的“赌坊神童”。
等到觉得韩暮生看不见了,男人把唾沫啐到地上,骂骂咧咧:“来一趟就捞到个没用的,还被两波人打着去问话。这笔账老子记在沈老二头上了。奶奶的,我操!”他拔高声音,“今天回去!”
韩暮生没有一直待在那里,失魂落魄的进了一家人流稀少的咖啡馆。
关于过往的一切,他能看出沈朝听不愿再提,但他忍不了。他恨不能那群人全都去死,一切成为沈朝听健康成长道路上的绊子和原因的东西都该他妈的从北半球滚到南半球再滚到地狱里去受再一再二再三难忍的痛苦的惩罚。
而现实是他什么都做不了,沈朝听还在受影响。
从嘉宾被拐走之后节目组就没有再通知下一期什么时候录制。杯中拉花早已被抖成扭曲的线条,韩暮生双手紧合杯子的曲线,决定现在就去那个村子。
哪怕对他的了解没有任何帮助,他也要把沈朝听乌烟瘴气的过去全部抹掉。
收好药,沈朝听出门和匆忙的杨柏对上视线。
杨柏拧着他的耳朵就开骂:“觉得自己过得不耐烦了是吗,三天两头上医院,你家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吗非得往外跑?”
沈朝听心虚地眨眨眼。
跟着妈妈过来的小女孩看看妈妈,又看看沈朝听,牵住沈朝听的衣角,发音还有些不清晰的小姑娘一本正经地说:“叔叔不听话……”
沈朝听抱起她,脸色有一瞬的绷白,又瞬间收回成自然的神色:“巧巧说,叔叔怎么不听话了?”
小姑娘被抱起来,咯咯笑:“不听妈妈的话,不乖!”
杨柏把女孩接过去,嗔怪:“自己脚什么样心里没点数吗,巧巧都多大了,不用你抱。”
“不管多大,巧巧也比我小啊。”沈朝听笑眯眯,“下次妈妈不在的时候再好好抱巧巧,好不好?”
“好呀……”小女孩伸出手,嗓音清脆,“拉钩钩!”
沈朝听乐意顺着她:“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就给巧巧买好多好多好吃的。”
小女孩握住他的小指:“气死妈妈!”
沈朝听神色一变,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手,在她下意识张开五指的时候把自己的手指抽出来:“巧巧,不可以这么说。”
巧巧不知道沈朝听怎么突然变脸,有点害怕,怯怯地看着他。
沈朝听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严厉,但他没有改:“谁教你的?”
小女孩眼睛里蓄了一汪水,吓出来的:“班上的同学……”
“你觉得这话是对的吗?”
“不对……”巧巧心里难受,擦掉眼泪,低着头,“不应该这么说妈妈……”
“那你为什么还学过来了,甚至当着妈妈的面就这么说?”
杨柏有心让他不要这么凶,还没走近沈朝听就先被他凶了一遍:“白白姐,三观是从小树立的,她现在能学着说‘气死你’,以后就能学着不分场合地说脏话,长期……”
“好好好,你继续。”杨柏做了个暂停的手势,退出战场,“比我还像妈妈。”她心中有些讶异沈朝听居然也学会多管闲事起来,看来前段时间的恋爱对他的精神状态很有好处。沈朝听以前也关心她,但总隔着一层膜。她知道那是因为她们非亲非故他不想占自己便宜,但不是什么情况都可以用“占便宜”来形容。
如果真的是完全依靠恋爱,那杨柏极其希望沈朝听可以谈得久一点,最好一辈子。
沈朝听把视线落回到小姑娘身上:“杨仪昕,我再问你,你是不是觉得把这个学过来特别合群,特别彰显自己的学习能力?”
“叔叔……”杨仪昕两只手乖巧地背在后面,“我知道错了。”
“错哪了?”
“不应该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应该有自己的判断。”
“嗯,这才是乖孩子。”沈朝听揉揉她的脑袋,把她抱在怀里,“抱歉巧巧,叔叔刚刚语气很冲。叔叔没有你妈妈那样好的妈妈,所以看不惯有人把真诚的妈妈的真心随便丢掉。巧巧可以原谅叔叔吗?”
小姑娘用自己的脸蹭他的脸颊:“我知道的叔叔,你是为我好。”
沈朝听喜笑颜开:“作为巧巧乖乖听话的奖励,今天叔叔请巧巧吃好吃的好不好?”
小女孩脆生生地应:“好!”
“你就惯着她吧。”杨柏瞪他,解锁车门,“好不容易才养成不要总吃垃圾食品的习惯。”
“偶尔奖励一次没什么问题。”沈朝听说,“正好到饭点了,给巧巧买一点当饭后小零食、甜点吃。”
上了车,杨柏通过后视镜上下打量他一会儿,突然开口:“你变得有人气了一点。”
沈朝听故作不解:“我一直都很有人气呀白白姐。”
“物极必反这个道理,你比我清晰得多。只要你问心无愧就行。”
沈朝听笑意淡了淡,找到杨柏车后座上落下的童话书,哄着小姑娘:“巧巧要听童话故事吗?”
“好呀好呀。”小姑娘贴心地露出自己的耳朵,“叔叔这次不用担心像上次那样,巧巧后面听不见啦!耳朵全部给你!”
小姑娘不知道沈朝听得了什么病,只以为听不到声音是她的问题。叔叔的声音很温柔,听困了睡着了……
小姑娘做贼一样眼珠快速一转,在心里小声念叨:对不起啦叔叔!但是好好睡哦。
“上次讲到哪里了……”沈朝听自言自语,音量却不大不小,刚刚好够小姑娘听见。于是小姑娘兴奋地大喊:“叔叔好笨哦,是美女和……”说到标题,她明显有点不记得了。
“嗯,我看看……”沈朝听手指滑过目录上的标题,“是《美女与野兽》。”
“……于是父亲要出一趟远门。临出门时,他询问他的三个女儿:‘你们是否有想要的礼物?’。
“大女儿和二女儿很快就给出了答案。三女儿想了想,说:‘亲爱的爸爸,请给我带一枝玫瑰花回来吧。’
“隆冬的时候,美丽的鲜花是很难寻的。但父亲不忍心让自己的女儿失望,于是答应了她。”
“这样……那爸爸最后能找到玫瑰花吗?”小姑娘有些失望,“如果做不到还要答应的话,会很难过的。”
“所以说他们会是主角呀。”沈朝听语调温柔,“……另外两位女儿的礼物已经准备好了,只差小女儿的。父亲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处于城堡外围的花园。
“那个花园很独特,一半是春天,一半是严冬。父亲并没有过多思考这个场景是否证明了某些奇怪的背景,他只是兴奋地说,自己终于找到能够送给女儿的玫瑰花了。
“……他摘下了玫瑰。
“他叫醒了城堡的主人。
“城堡的主人是一只野兽。它凶恶地说,要父亲把回到家见到的第一个活物送给它。父亲很难过,他知道,那一定会是他的小女儿。他带着玫瑰花回家了。”
杨仪昕眼泪汪汪:“小女儿会不会很难过呀……爸爸为什么明知道会是他的小女儿,还要回去呢?”
沈朝听嘴角牵起温柔的弧度,眼神却很冷漠:“每个人都要做出选择……他作为他自己,做出了回去的选择。”
小姑娘担心自己问题太多招人烦,头一歪,落在沈朝听的肩膀上撒娇,软声发问:“他还有什么身份吗?”
沈朝听伸手轻抚她的头发:“他还有作为父亲的身份,作为公民的身份,我们每个人都有很多身份。”
“你讲这么多她也听不明白。”杨柏打过方向盘,抽出神和后座的人聊天,“杨仪昕,我是你妈妈,同时是你沈叔叔的合作伙伴,但我还是你沈叔叔的朋友,也是你姥姥的女儿。”
小姑娘呆呆的:“啊……”
沈朝听失笑:“就像你是白白姐的女儿,我遇到的小朋友,老师的学生,你好朋友的朋友那样。”
“我懂啦!”女孩双眼发亮,“我会和好朋友分享辣条,但不会和妈妈分享!”
“嗯,对,就是这样。”沈朝听把她正过来,轻轻刮她的鼻尖,“巧巧真聪明。”
前面的杨柏不乐意了:“杨仪昕,你什么时候又吃辣条了?”
小姑娘缩回沈朝听怀里,故作虚弱:“巧巧生病啦……要听沈叔叔继续讲童话故事才能好……妈妈不要说话啦……”
“嗯,我们打断妈妈的话。”沈朝听搂好她,确保她窝得舒服,“故事继续。回到家,率先出来迎接的果然是小女儿。知道了这件事的原因之后,小女儿很勇敢地前去了。
“原来野兽是王子呀。只是王子不能见光……
“……小女儿好希望这一次王子能陪她一起去姐姐的婚宴,她保证不会让光落到王子身上。
“但意外总会发生,王子要变成白鸽飞好久呀……
“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里。”车早停了,沈朝听刚刚找到合适截断的地方。看着小姑娘的睡颜,他无奈,“巧巧,睡觉的时候不要睁眼,知道吗?”
小姑娘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眨呀眨,清醒了:“我没有呀叔叔!巧巧听完了,结局是王子和姐姐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她用力点头,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沈朝听抱她下车,杨柏打头阵进餐厅,他跟在后面走,温声逗弄:“可是巧巧,叔叔还没有说到那个地方。”
“哎呀……”小姑娘眼神闪躲,转移话题,她本来也是刚刚才有了困意睡着,“这个故事告诉巧巧,要做一件事的话,必须要考虑它可能带来的后果!”
“巧巧很聪明。”沈朝听夸赞,“不过,巧巧不用从这个故事里学到什么。”
“为什么呀?”小姑娘疑惑。
沈朝听顺手把包间门关上,小女孩也放在椅子上坐好:“因为巧巧还是小朋友,不需要知道太多。”
小姑娘皱眉,巧巧不信,杨仪昕小声,有点困困:“幸好……姐姐遇到的野兽是王子变的呼……”
沈朝听接过杨柏递来的菜单,一边低头划拉一边说:“野兽变成王子的情况,并不能每次都碰上。
“这大概是上天给勇敢善良的女孩的奖励,希望她在痛苦时可以通过对比获得一些希望。”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低到近乎质疑自己的困惑:“……但是,如果真的在乎她,一开始又为什么要给她痛苦?
“如果真的在乎她,为什么要让她在幸福生活里,遇到那样大的惶惑?”
这些话,小姑娘都没听见。
她带着恬静的笑意,嘴里嘟囔:“幸好……奖励……”
杨柏帮沈朝听把勾好的菜拿给服务生,落座后看他许久,直盯得沈朝听把药从口袋里拿出来,当着她面咽下去。
结束了对小姑娘的道德教育,沈朝听一瞬间又恢复成那副怠懒的样子。他总是这样。略长的刘海低头时会遮住眉眼,阴郁又疲惫。嘴唇虽然在杨柏的督促下不那么干燥起皮,但也不会变得红润。脸颊是仓促的白色,就像上课快要迟到的孩童为娃娃涂抹的最后一层颜色,有些地方没深深覆盖住,露出一点本来的青与黄。
“接下来的时间,你还要排档期吗?”
沈朝听摇摇头:“暂时不了。这段时间,我想和他待在一起。”
杨柏欲言又止。作为能亲近他的一个人,她不禁问:“你不觉得你的恋情来得很突然吗?”
沈朝听摇摇头。
“并没有。而且,粉丝们也很乐意接受。”
他以为杨柏是在担心他的演员生涯,于是宽慰:“即使会掉粉,无法不存在的和恋爱关系挂钩的粉丝……我并不在意。不会因为这个难过。”
他说这话的时候胃部开始抽疼,压得酸水要从嘴里出来。但是他依旧懒洋洋的,除了最开始轻蹙眉头,再也没有其他外露的举动。
无往不利的骗术出现漏洞,他感到脑海中有一座楼在崩塌,震得耳边像有上千只围在尸体旁边的苍蝇一齐嗡嗡,又缓缓落下晚潮一样暗沉又温柔的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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