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杨柏那句殷殷叮嘱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沈朝听驱车的目的地变成了那个色彩鲜亮的地方。
入室有绿植,墙上有挂画,桌子上鲜花插在瓶中,几只金鱼在鱼缸里尾巴打着圈。
智能管家在沈朝听刚进门的时候就热烈表达欢迎,特意调出的活泼语调与这个家毫不违和。智能家居随时感受他的体征,于是一一播报出正常,之后在他的沉默里有眼色地被逼退。
这或许是人工智能和人类之间的情趣。沈朝听漫无目的地想,只是因为这并不算威胁,所以会如此轻易选择退让。
沈朝听给韩暮生报了平安,他或许是有事,没立刻回。沈朝听关上手机,去水量可观的饮水机那接了杯热水。他顺手在易落灰的地方碰了下指尖,干干净净的,看来找的家政没有偷懒。
房子虽然温馨,但也相对来说空旷。他已经尽力在里面堆积漂亮的温暖的东西了,甚至倘若把毛绒玩具收在一个柜子里,打开之后能把人淹没。各处可见可爱的玩偶与毛绒绒的制品,还有蓬松柔软的抱枕,可是越这样搭配越显得他心中空空,空荡的感觉犹如深夜人们心中幻想的那只鬼——模仿他的——虚浮的,液体状的东西,爬到身边,伴随窗外风簌簌拂过叶子的声音,夜风已经阴冷了,树叶的阴影更添加几分心中的怯意。
在心中劝慰自己不要害怕,一切都是假的。准备用什么告诉呢?能被控制的明灭灯光是很好的证明,同时一阵微凉一起用力。似乎更加增添恐惧,但急吼吼又没有办法,难道是背后灵?……怎么能做到如此纠缠,绵久一体。
来到身边,临摹样子。自己看不到,看不清,但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目光幽幽的,冷冷的,一刻不停眨也不眨地注视。也许是深情的。感觉有什么微风似的东西轻轻擦过脸颊。有点害怕,但又觉得陌生,于是故作自然地待在原地,等到异常的感觉暂时消失,慢慢调整自己的姿势或者位置。
因此动作之间剐蹭到什么,对着冷冷的月光一看,一滴血涌出伤口。莹红的珠光闪着月亮的温度,能不能把它蹭到被子上?——好脏。情不自禁伸手抹去,或者拿纸巾擦除。要不要先找到创可贴?很快就愈合了吧……不管怎样,最后都会是一滩液体——也可以是一根手指——蒙住那里。
它收获了体内最重要的东西。谁知道呢,但是血珠的的确确消失了,被碾磨在另一个东西里,被吸收,被融化,被学习。伤口止住了血,心里好像在流血。无休止地流,仿佛预料到了某种枯竭。再偏头看来时的方向,一模一样的东西还在修改非人的光泽,注意到视线,同样转头,表情是无差的惊恐。
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跳出胸腔。肺部紧绷的疼痛,大脑暂停思考。
如此空旷。
沈朝听任由自己的身体跌入软绵的沙发上,使其上的玩偶东倒西歪,纷纷砸入他的怀中。宋明莘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捏着小羊玩偶的脸颊。奶奶在生活环境变好后重新捡起年少的习惯,坐在小矮凳上一针一针绣花。江涴让江洛给她拍照,理由是觉得这里很符合她最近要走的萌妹风。齐宁笑话沈朝听一个大男人居然被女人喊成萌妹,要说还得是黑白灰配色最酷。杨柏抱着杨仪昕走进客房,现在是杨仪昕的午休时间。韩暮生推开门大步走进来,怀里抱着一束鲜花,眼睛亮晶晶的,嘴唇一张一合,因奔跑而充血的面庞和沈朝听被日光晒过的指尖是同样颜色,羞红的薄粉洗刷透亮的黑色眼珠。
“听听,你怎么不关门啊!”韩暮生有些恼。
他先前找沈朝听要地址,只是为了能在有时间的时候从外面看看。今天虽说在听了沈朝听的消息后想来找他的时候抱了进人家门的意思,但没料到沈朝听连门都没关,明明是谁都可以进来的情况。
恍惚的幻觉犹如平静的水面被砸入石子,漾起的波纹让它暂时无法回到先前的宁静。沈朝听这才看出来韩暮生是孤身前来,怀中抱着花:又是一片纯白色泽。
沈朝听眯起眼睛看了半晌,恍然发现自己的举动不太礼貌。他起身把玩偶从身上推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韩暮生面前,低声:“抱歉,我没注意。”
韩暮生板着脸僵了片刻,看着沈朝听可怜巴巴站在他面前的样子又心软,最后还是松懈了,小声叽咕,故意让沈朝听听见:“哼,早说呢,不就是看上我听话好骗,连训都训不得了。”
沈朝听无奈弯眸,接过他手中的花,轻轻亲了一下花瓣:“谢谢你的关心。你说的话我都会听的……不会因为你在教训我而生闷气。”
韩暮生看他只亲花不亲自己,心里更生气:“生气了……!”
沈朝听笑着看他,伸手摸摸他的脑袋,才吻过花,又吻过去。担心前倾的动作挤压到二人中间的花,沈朝听把手臂往外侧,另一只手在他的配合里将他拉进屋内,顺势关上门,在韩暮生低头的动作里覆上。
韩暮生一向善于抓住和沈朝听贴贴的机会,很快反客为主,湿润柔软的触感落过沈朝听唇瓣。看沈朝听微微睁大双眼,他狗狗眼里满是真诚,完全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怎么了听听?”
他有些意犹未尽:“要再来一次吗?听听有一股花香味……我还没认出来是什么花呢。”他说话很直白,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沈朝听,脸上漫起红晕,“舔又舔不出来。”
他看起来满腹委屈,仿佛沈朝听因为喘不过气而退后的动作是对他无缘无故的惩罚,让他做不到自己想做的,比如辨认自己亲手挑选的花的名称。
沈朝听的小臂自然地搭在韩暮生肩膀上,借着这个力,他调整好自己的站姿。仅仅是亲吻都让他感觉很快就要倒下。他感觉自己的疲惫进程一直都在加速。
把花放进自己房间,沈朝听抬眼看去,韩暮生跟过来,很有分寸地站在门口。
他应该是没注意到的,沈朝听想。情急之下把胳膊搭在人家身上明明会更容易导致被发现,毕竟肌肉用力清晰可感,现在是夏天。他又走神想到韩暮生皮肤的温度,年轻人,有些灼人。沈朝听弯弯眼睛,招呼韩暮生:“你哪里都可以看。要进来坐坐吗?”
韩暮生依言走进去,眼睛也乖巧,一点也不敢乱飘。沈朝听失笑,顺手塞给他一个玩偶,动作自然又亲昵:“如果你愿意,这里也是你的家。”
韩暮生眨巴眨巴眼,被天降横财砸了个正着。沈朝听今天话格外的多,他的笑里掺杂了一丝类似引诱的东西,扑闪的睫毛蕴着某种情感。他轻言细语地说出让韩暮生晕头转向的话:“最近会有礼物到你家……记得及时签收。”
沈朝听不会主动说自己做了什么,能说出这种话只会是做的那件事令他本人都心神激荡难以忍受。沈朝听琥珀色的眼珠明亮,水光莹莹,不知道是因为夜晚的困倦还是激动的眼泪:“……然后,不用来找我。”
“啊?”韩暮生一愣。这就是从天堂落入地狱吗……他无形的耳朵耷拉着,整个人垂头丧气。
沈朝听笑意柔柔:“最近会有些忙,怕你找不到我会失落。我会主动找你的。”他继续说,“我喜欢你……你信我。”
韩暮生耳朵竖起来。
今天不是他的生日不是他了解到的沈朝听的任何纪念日不是他重要的日子——哦现在是了——所以听听怎么突然这么做?
沈朝听脸上的红晕愈深,指尖都在发颤。他从看见韩暮生开始就在亢奋,一直到现在才慢慢攀到顶峰。他想和韩暮生亲近,想和韩暮生待在一起,想亲亲他,想让他露出譬如现在这样欢悦的表情,因为自己。沈朝听感到一阵目眩神迷。
韩暮生及时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听听?听听?”他把手覆在沈朝听额头,“你发烧了吗?”
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沈朝听因为生病而变得脆弱,无法自控就吐露自己的心绪。
沈朝听没有生病。他目光灼灼的盯着韩暮生,苍白的唇瓣中爱语泄出:“我从来没想过会遇到你……
“得以牵制我的情绪,得以引导我的思想,得以使我放下固步自封的东西。”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语调也越来越激昂。他掩下那些影响都只是动摇的事实,一遍遍重复,蛊惑、蒙蔽年轻人的理智:“——竟然会可以掌控我。”
韩暮生紧张地吞咽口水。他直觉沈朝听的状态不对,但他……
沈朝听在他眼前倒下。韩暮生一惊,反应迅速地抱住他,把他放好。
他一反先前的局促,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找沈朝听的药。他记得药不在卧室……应该在书房。
矮柜的最里面,物品被一个个取出又原模原样放回去,最后只有药箱凌乱地待在外面。旁边地毯上的血迹干涸出深沉的颜色,沈朝听之前没有更换。韩暮生瞟了一眼,急匆匆跑回去。
把紧闭的牙关撬开,逼着沈朝听将药咽下去,眼看沈朝听惨白的面色恢复一点正常人的平润,但那边的眉头又紧皱起来,韩暮生伸手抚平他的眉心,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
他没有被沈朝听突如其来的倾诉冲昏头脑,一个演员最该做到的就是入戏。
他也理解沈朝听的做法。
无非是不信任,不愿意相信他,说的好听点,是怕他担心。沈朝听自觉自己就是连绵的雨,降落在任何人身上都只会打湿衣服。
可是,他想,你又为什么知道我不喜欢淋雨呢?
韩暮生找来棉签为他润干燥的嘴唇,温水抚平嘴上的起皮。他放下手中的东西,从花束深处找出几个微型摄像机,然后把它聚拢复原。
手机屏幕一直闪烁,他知道是韩玉槊发来的,于是没管。等到摄像头遍布沈朝听会去的各个房间,他才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握着手机喃喃自语:
“我知道你不常来这里……但我想看到你……”
韩玉槊发的消息大多是让他停手,不要用这种方式靠近别人。韩暮生想了想,漆黑的眼睛中泛着年少时才有的执著。
Hear:我们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知道他。
永乐:那也不是你监视人家的理由!
Hear:我是在救他。
任凭对方再怎么轰炸,韩暮生也不回复了。
他又过去看沈朝听。沈朝听睡得还算安稳,眉头没有再皱,呼吸有些急,但还在正常范围内。他去厨房煮了粥,放在保温饭盒里,留下纸条。又顺走沈朝听床头的一支钢笔,面无表情地把自己随身携带的、以前买的同款钢笔摔在地上。
笔尖歪了歪,用力按压会分叉。
他给沈朝听掖好被子,离开。
在药物作用下,沈朝听难得睡了一个好觉。室内开了一盏昏黄的小夜灯,并不刺目,不至于让他睁眼就疼痛。
韩暮生已经离开了。他来过吗?
沈朝听看向床头的花束,模样依旧鲜妍。记忆中有影子取而代之,他疑心自己并不是如此热爱生活的人。
推开房门,餐桌上摆着饭盒,地上落了一张纸。沈朝听径自走向沙发上玩偶堆垒的地方,伸出手在里面摸索,终于找到录音笔。
布料摩挲的声音,开门的声音,脚步声,关上门,不甚清晰的对话。再次的布料摩挲,年轻人喃喃细语,听不大清。沈朝听暂停播放,定了定神,去捡地上那张纸。
他唇边浮起一丝笑意,形容轻松,仿佛黄昏的飞鸟看见温柔拥抱自己巢穴的树林。他刷好牙,坐下来慢腾腾地吃粥。不知道是不是看到超话里提到自己消化不良,韩暮生煮的是白米粥。米粒黏稠,手艺不错。
洗干净碗筷,卧室内灯光幽暗,空气中浮动幽香。沈朝听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闪烁着收到消息的光。
永乐:明天见一面吧。我有话和你说。
沈朝听笑意慢慢回落。他抿直唇瓣,片刻后打字:好。
韩玉槊把见面的地点定在宋明莘很喜欢的餐厅。那个时候这家餐厅还需要预定位置,而现在早已被韩玉槊买下,宋明莘想和谁去都会有专门的包间等待她。
只是她再也不会和人一起去了。
沈朝听提前半个小时到这里,韩玉槊也刚巧分毫不差地进来。看才搁下手机的沈朝听,她笑了笑:“看来我来的正巧。你的习惯还是没有改。”
沈朝听打量她。韩玉槊拔高了,比少女的成长的瘦削娇憨更多冷锐。她眼下有不深不浅的青黑,是打眼注意不到,但仔细端详就能找到首尾的黑眼圈。伸到面前的手指节清晰,年少时痛苦完成作业磨出的茧逐渐从中指上退却,犹如潮水猛烈扑击留下深刻印象后无情的落去。
沈朝听和她指尖相触。
韩玉槊也在观察他。沈朝听身量单薄,被宋明莘精细养护的身体也只是比幼小的时候多出一些几乎看不成型的肉。她记得有些药物因为含有激素,吃了之后会导致身体迅速发胖,沈朝听没有这种情况,是没有这方面的病,还是他没有吃?低敛的眉目已经没有以前的低声下气,但愁绪还萦绕在他身边。韩玉槊想起自己不知道在哪看到的一句话,他坐在那里,就是一场初冬的落雪。
韩玉槊坐下,直说:“你还记得我吗?”
沈朝听摇摇头,又点点头,语气平缓,尾音微颤:“在村子里的话,我记得。宋明莘带你们来,我不记得。”
韩玉槊坐在背光的地方,神色不明。
沈朝听迎着光,光落在他额前的发丝和眼睫,通过他睫毛颤抖的频率在眼下投出一片抖簌的阴影。鼻梁在颊侧拉出痕迹,苍白的唇瓣紧紧闭合。
他看上去有几分不安,连呼吸都发着抖。韩玉槊突然伸手握住他禁攥的拳头,令沈朝听诧异地睁开眼看她。
韩玉槊的手劲很大,与其说给沈朝听传递力量,不如说借这个机会发泄什么。沈朝听面上不动声色,只有无法完全掌控的肌肉时不时闪过痛楚。等韩玉槊终于冷静下来松开手,沈朝听的手已经通红一片。
“抱歉。”韩玉槊说,“我的情绪有些不太好。”
沈朝听谅解她。他抽出纸巾,擦她不知何时遍布满脸的眼泪:“我还坚持活着,你很激动。”
韩玉槊喃喃:“是啊,我很激动。”她惨然一笑,“我太久没在现实里见过你了。”
沈朝听道:“可以和我说说以前发生过什么吗?”
韩玉槊止住哭泣,她又变成刚进来时冷锐的总裁大人。事实上她很久没这样哭过了,上一次无声流泪还是在宋明莘的葬礼。那个时候她模糊感受到自己对宋明莘的感情不对,于是刻意躲了宋明莘几天。最后躲出一个天人永隔,她却指责是沈朝听害了宋明莘。
韩玉槊简单带过:“你当初和木头关系很好,木头只黏你,其他人都不喜欢。”
缘分原来是很早的事。
沈朝听若有所思:“他看上去也不记得。”
韩玉槊说:“时间太久了,他那会儿又在生病,如果不是我们一直有自己的东西搁置在他那里,他也不记得我们。”
沈朝听笑:“看来错过是一件很坦然的事。”
韩玉槊摇头:“并不。”她神情郑重,“木头在你的房子里安了监控。”
她有些忐忑地看沈朝听的反应,却没料到沈朝听连一丝变化也无。
他还是笑:“我都知道。”
“你都知道?”韩玉槊不可置信,“那你还任由他这么做?”
“我都知道。”沈朝听笑着重复,“给他一点安全感。他怕我离开,我都知道。”他补充,“而且,他很有分寸。他知道那栋房子我并不常去。”
韩玉槊拧眉:“据我所知,他经常游荡在你房子外面试图偷窥你。”
沈朝听模样坦然:“是我给的他这个机会。”
韩玉槊不能理解:“你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在意他,又为什么纵容他的所有小动作?你想让他进去?”
沈朝听眼睛微微睁大,讶异的笑音逸出:“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韩玉槊:“你并没有哪一点表现得很爱他。”
沈朝听不置可否:“可我并没有不爱他。”
他说:“我不会爱人。如果一定要让我形容,我的爱是顺应爱的人。”
他暗暗的眼睛在灯光下重新折射出琥珀色,柔软的光泽像融化的巧克力液体。迟暮的气息如影随形。
韩玉槊一时无言。
沈朝听说:“你不用担心我会伤害他,我也不会挟那样久之前的恩图你们给我一个折磨他的机会。做什么都是我自愿。”他道,“如果你一定要在不真心的交易里学会交换,那我就用那次成功换你一个承诺吧。”
韩玉槊僵着声音:“——什么?”
沈朝听漫不经心地把叉子插向面前布丁肉眼可见的中心左侧。银白色的光刺痛人的双目,沈朝听开口:“一切都让他自己发现。”
“为什么?”
沈朝听看她一眼,眼里的情绪是感觉莫名其妙。
韩玉槊连忙追问:“我的意思是——你——难道不想让他爱你,然后以后永远和你在一起?”
沈朝听的眼里浮现无可奈何的笑意。他语调平淡:“玉槊姐,你看我,哪里还能用得上以后和永远呢?”
韩玉槊被堵得说不出来。
她问:“那你又要他爱你——你离开后,他也会痛苦——”
沈朝听把布丁戳得稀巴烂,说:“可他曾经的愿望是靠近我,不要被任何困难影响。
“我让他能够和我安心旅行,以后再和我不受影响地经历他的社交软件上记录的无限景色。我给他曾经幻想里的所有美好,敢想的和不敢想的。
“是他太贪心了。”沈朝听偏头,轻轻一叹。
他又说:“是我也贪心了。但玉槊姐,你知道的。人心不足蛇吞象。”
沈朝听手指捏住银器,纤细的指尖硌出深深的红痕。他身体在发抖,吐字却清晰:“和他那样的人待在一起,如同久旱的人遇到刚好足够缓解一半干渴的水。既想要现在立刻解决,又想让它成为未来的希望,还有怨愤:为什么只能缓解一半?
“他的未来还是无限的,我只是旅途中偶然成行的旅客。他爱我,是他不知道我,把成长中的苦难看成遇到我的可能,于是把无法补偿给自己的全都给我。”
韩玉槊皱眉:“可这些都是你的臆想,只来源于你的揣测。”
沈朝听无所谓:“可如果不这样,我又怎么确定放弃呢?”
韩玉槊瞪他一眼,没再说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们的夙念早就生根在每一个决定里。她蓦地感到一阵脱力,眼前白花花的,一刻不停地远离,像沈朝听曾经为了附骨之疽逃出与她有关的所有世界。
沈朝听倒是惬意的拍了不少照片,发给韩暮生,告诉他这份菜究竟好不好吃。
韩玉槊还是没忍住:“你倒是谈恋爱了。”
“在恋爱期间,我对他是绝对认真的。”沈朝听平静无波,“宋明莘的生日,你准备给她带什么?”
韩玉槊一愣,难得扭捏。她轻声说:“一枚女士戒指。”
“爱上一个死人很难过。”沈朝听起身,结束用餐,“再见,玉槊姐。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韩玉槊忍不住站起来朝他喊:“还有机会——什么?”
沈朝听声音不大不小:“关于两个死人的想法。”
韩玉槊看他离开,木愣愣地又坐回原位。韩暮生已经知道她是和沈朝听在一起,于是疯狂轰炸她的社交软件私信。
沈朝听的模样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深色的眼瞳幽暗又深邃,安静停在那里,就像沉湎于无尽悼念。他不适合穿黑色的衣服,显得他苍白瘦弱。她记得沈朝听以前的梦想是长成一个强壮的人好保护宋明莘,打跑所有有威胁宋明莘可能的人,最后这愿望化成什么了?
窗外一片落叶摇摇被风吹走,她才能确定秋天准备彻底来了,毕竟这座城市从来都不多雨,连绵阴雨的惩罚只落在沈朝听心里。
回收箱里从宋明莘和沈朝听那里得到的对解决村落遗留问题有很大作用的文件终于逃不过恢复期的限制,彻底消失在手机上的每一个角落。她想起以前宋叔叔沈阿姨的坚定,宋明莘的“一定要绳之以法”,沈朝听听到再次兴风作浪的晕厥,醒来后经过检查是“再也记不得”。他最后恢复了记忆,自己剖开自己的痛苦,准备从楼顶一跃而下。
杨仪昕走在宋明莘的路上,沈朝听这次许下承诺了吗?
她给韩暮生回通话,三秒的等待漫长得宛如一个世纪。
她说:“我和你的沈老师聊了聊天,他说他也很喜欢你……”
沈朝听没地方可去,兜兜转转驱车去墓园。
车窗打开,耳边有呼啸的风声。他感觉到脖子被扼住,但他看上去面无波澜:“你来看我了吗?”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宋明莘说。
沈朝听心里一痛。他知道宋明莘说不出这种话,但越靠近痛苦的地方,宋明莘说话就越刺耳。这也是他区分现实和幻象的方法,可他心里也逐渐觉得宋明莘的确会这样对他了。
“我……快了……”他说,“你能,再等等我吗?”
“可是你有什么资格让我等呢?”宋明莘说,“凭你害死了我?”
沈朝听瞳孔放大,呼吸愈发急促,脸色比在餐厅时还要苍白,几乎发青。宋明莘不说话,手下的力道越发重了。
“这条路没有人……”沈朝听紧闭双眼,有些痛苦地说。
“怎么?”
他猛打方向盘,让车辆换了个方向,然后疲惫地放开手。在宋明莘不解的注视下,他说:“这是一次演示——”
车头直直撞向路边高大的树干,挡风玻璃破碎,沈朝听裸露的皮肤上密密的伤痕。
宋明莘不见了,沈朝听重新把手放在方向盘上。启动不了。他戴上口罩,找出副驾上韩暮生之前遗落的外套套在身上,下车打电话找拖车公司,又让陈誉找代驾给自己送一辆来。
拖车公司很快就来了。又等了一会儿,陈誉跟代驾一起急匆匆地赶来。沈朝听给两人发了大红包,等代驾走离开,然后问陈誉:“你怎么来了?”
陈誉皱眉看他一身狼狈。陈誉鼻子灵,隔着老远就闻到一股血腥味儿。她说:“白白姐让我在你有特殊情况的时候最好跟在你身边。我和她都不放心你。”
沈朝听无奈地扯扯嘴角,发现扯不出来。不过也没人看。他开口:“车已经送到了。”
陈誉执着:“我和你一起。”
沈朝听和她僵持片刻,哑然:“好吧。”他坐上车,“准备出发。”
陈誉扣好安全带,沈朝听等了几秒开始发车。他看上去对这辆车不是很熟悉,动作间都透露一种生疏。陈誉不是擅长找话题的人,沈朝听也不是。
一路无言,在墓园外面的停车位上停下。
陈誉亦步亦趋地跟随沈朝听,在一座整洁如新的墓碑前止步。虽然还没到宋明莘的生日,鲜花和礼物却已经摆满。所有人送的都是她最喜欢的百合花,只有沈朝听永远不会送她这个。
他变戏法一样从口袋中取出一朵不知何时放入的水仙,在特定环境中培养的它依旧有着正常开放的夺目。
黄蕊绿叶,洁白花色,亭亭垂落,仙人之姿。
“顾影自怜,孤芳自赏。”沈朝听低声道,“水中仙子。”
当少年沈朝听从病床上醒来,他下意识要找的就是他的老师。他鼻尖仿佛还萦绕着老师身上浅淡的香味,那股香味从他敢于反抗到他终获自由的这段时间里一直陪伴着他,只是眼下似乎要渐渐散去了。
他在闭眼之前看到了老师的嘴唇是粉白色的,因为春天天气干又不喜欢喝水而起皮。他当时想着到家之后一定要督促老师多多喝水。他知道老师很爱美,如果不多喝水的话就会导致身体无法完全排毒。他想着要好好恐吓老师一番,给老师制造出像老师在他快要痛死的时候突然从他身后蹦出来一样的惊吓来。
他也知道他创造不出。
老师于他而言是见证不堪的证人,但是她并没有为此放弃什么,只是一遍遍告诉他,过去的东西,就像她日益消逝的时光一样,不会再找回来。
老师教沈朝听心存善意,教沈朝听念书识字,教沈朝听如何做人。她为沈朝听打理好了一切,独独没料到死亡突如其来,而她还没准备好如何寄给沈朝听上这堂课——这个人生中必须面对的课题。
她成为了沈朝听清醒后面对的第一道人生的考验。往后他还有许多类似如此的考验,而沈朝听都如第一次的反应一样,先捂住耳朵,然后试图解决。似乎听不见声音,就能把事情处理得更好一样。
为什么呢?沈朝听想。可能是因为当他捂住耳朵的时候,总是会听到心跳。
那是他的心跳,也是老师的心跳。
风吹过,带来些许凉意,陈誉站在一旁拢了拢自己的衣领。
她看着沈朝听,心想,看来每个人都有很苦的一段经。
她在沈朝听和杨柏,还有许许多多友善之人的帮助下快要熬出来了。
那沈朝听呢?
沈朝听没有过多停留,又带着陈誉离开这里。他的工作赶不及了,接下来就要到处跑场子。陈誉有心给他放假,却没有丝毫机会。眼看着沈朝听眼中的红血丝几乎可以被视作眼球充血,秋老虎肆虐的季节每天都直冒冷汗,脸色苍白得比白蜡笔还难看。她迟疑地抬起手,准备敲沈朝听办公室的门。
齐宁风风火火地赶进来,先一步拍打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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