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雯如同一尾鱼,跳进了水里。
以肉眼活过来的鲜亮神情,喜滋滋的与万禹宁道别。
她转身离去时,万禹宁看见她丝质的玫瑰紫裙摆下,露出一小截细白的腿,脚踝纤瘦,却踩着高跟鞋摇曳生姿。
令人疑心脚底每一声响亮的吻,都会留下一地的甜蜜芬芳。
不知为何,万禹宁想到汪曾祺描述的乌青菜。
说“这块菜地土很瘦,乌青菜都不肥大,而茎叶液汁浓厚,旋摘煮食,味道极好,远胜市场上买来的,叫做‘起水鲜’。经霜后,叶缘皆作紫红色,尤其甜美。”
液汁浓厚,起水鲜,紫红色,尤为甜美...
这些字眼让他胸腔憋闷。
尤其是,他在她掩饰不住的外露情绪里,看出自己是秋霜,而那个忧悒的白人男学生,才是那汪‘起水’。
万禹宁的修养告诉他,他应该立刻离开。
可他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她上楼的方向。
几分钟后,三楼亮了灯。
他看见她晚风拂颈,裸露着大片的胸骨,踉踉跄跄拉上窗帘,身后让她立不稳的人,埋首在她的后颈处,像个不敢露面的窃贼,在黑暗中摘取月亮。
万禹宁的心,过分揪紧,又啪一声破碎。
仿若她的高跟鞋,踩过的不是地面,而是他的心脏。
轰鸣声在他脑畔回荡,将他推向远方,推向回忆。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黎雯,是大一下学期。
十月的一个周末下午,秋老虎正盛。
一楼的男生宿舍团建,大家在外面吃完饭,回学校的路上,猛然下起暴雨。
十几个人小跑到学校门口时,室友走不动路了。
指着远处楼檐下,穿着针织长裙的女孩,挤着眉眼说,“我们社团的学姐,够正点吧?”
那是一种厕鼠看见谷米,才会流露出的黏稠目光。
不但视线贪婪的黏附在她身上,还有一种将饱满谷米,天然视作食粮的主权感。
“两节课都没见到学姐了,搞得我都想退社团了。”
“听说她本来不是副社长,就是跆拳道社长和她关系好,求她过来撑场面的。”
“不是吧,我听说跆拳道社长是她室友徐佳的男友,她是帮室友的...”
“哎,你们认识她室友吗?实在不行,从她室友入手,先搞进内部,再深入...”
男生的手做出泥鳅打洞的姿势,几个人瞬间笑成一团。
“那兄弟委屈你了,你先去搞定一个,哥们成事了,不会忘记你劳苦功高,喝喜酒都请你坐上座...”
“我有女朋友,我上不了...”
“哎,她室友长啥样呀?有见过的没?”
“我见过,那真是盘丝洞里找媳妇...”
“咋了,都特带感?”
卖关子的男生缓缓吐出后半句,“有真蜘蛛精,还有真蜘蛛...”
“啪”,男生后脑勺挨了一巴掌。
万禹宁将手中可乐瓶扔进垃圾桶,面无表情的离开这群男生。
路过她身边时,她正在问雨伞怎么卖。
堪称一次性的透明长柄直杆雨伞,老头卖出三十元一把的价格,正打算买伞的万禹宁,看见篓子里只有两把伞了。
他正要拿走另一把,后面又来了一对情侣。
“多少钱一把?”女孩问。
“六十五一把,你们谁要,快点啊,只有两把了,我也赶着回去!”
黎雯放下雨伞,踢了一脚篓框,“我看你大雨天卖伞挺辛苦的,想买完你早点回家,你还挺会做生意的,大学门口你坐地起价?”
她轻嗤一声,抱臂走进雨幕里。
万禹宁也放下了伞,往宿舍楼走去。
他其实没明白三十和六十五的区别,但从她的语气里,听明白如果买了这把伞,就是助长不良风气,所以也跟着离开了。
老头在他身后大叫道,“哎,别走啊,二十一把,二十一把,谁要买?”
那对情侣也离开了。
从校门口到男生宿舍楼,跑快了也就五分钟的路,大学生正是淋雨的年纪,若是照着平常价格卖,顺手买把伞还有可能,翻倍卖就很离谱。
老头怅然的冲着身后的男生喊,“要伞不?二十一把处理了...”
“叔,我们是大学生,能送一把不?你送我们就要...”
人群里爆发哄笑,一群人跑进大雨里,飞燕一般四处散开。
万禹宁并不想跟着她,只是妈妈委托照顾他的刘教授,就住在女生宿舍后面的教授楼。
妈妈乳腺癌恶化,他才从国外转学回来,而这所大学的图书馆,是万盛捐赠建造的。刘教授替他办理入学,平时会叫他去家中吃饭。
而他因宿舍团建,就没去教授家,教授让他结束后过来一趟。
万禹宁走着路,无意识抬眸,黎雯刚好回过头,目光敏锐而尖利。
“好看吗?看够了吗?”
他才注意到大雨淋湿了她软糯的针织长裙,半修身的长裙贴附在她身体上,呈现出透明的裸露感,勾勒出让他心慌意乱的形状。
风吹过他的脸,像在撩拨一场大火。
“我不是跟着你...”,他不明白为何声音有些底气不足,“我去...去后面...”
“教授楼?”女孩审视着他,目光疲累又残酷。
在那一刻,他觉得健全的自己,变成了一堆废墟。
因为他点头应下后,她只冷笑了一声,“什么事这么急?淋成水狗的样子去见教授?”
可他当时真的是去见教授,或许因为刘教授从不在他面前摆架子,他也从没有想过出现在教授面前的样子,是不是足够得体?
但当她戳破他时,他也忍不住怀疑自己行为的合理性。
男生宿舍这么近,他为什么不先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至少打把伞,才去最后面的教授楼呢?
他在她目光的注视下失语了,心在冷却中下沉。
她转过头继续向前走。
他跟在后面,不敢抬头,但因为身高差,他落在前方地面上的视线,稍一抬头,就是她包裹紧致的臀部线条,贴附小腿被大雨揉皱的衣服...
他窘迫的又低下头,看着积水的地面。
而她每踏碎一个水洼,他的心脏就一阵紧张。
最要命的是,脑子里浮现出奇怪的联想。
总觉得她行走在渐骤的雨幕里,像一朵巨大的血色莲花,世界马革裹尸,阴冷晦涩,只有她乖张艳丽,冒着一种秾烈而腥甜的热气。
让他绷紧着身体,想走到她面前,任由她吃掉。
后来,他读到小说《我和所有事物的时差》时,里面有句话说,“只有雨能代替我们的手指,把终生不能相见的人抚摸。”
那时他远在异国他乡,‘抚摸’两个字却让他心脏骤停。
从此,这个字眼就带着暧昧感,无论在任何场合出现,带给他的欲感不亚于接吻、拥抱和zuo爱。
那是万禹宁藏在心里的一场湿热、煽动、蛊惑和沉酣。
如今回头看,万禹宁难免忍不住去想,他在那个时间点,真的只为去教授楼吗?
还是这是他与她之间,时隔几年的漫长时差?
万禹宁以为自己会像上次一样放弃,再出国待几年。
可他只是盯着三楼,指骨捏到发白。
关闭的窗帘上,隐隐起伏着交叠的暗影,是比一场大雨的‘抚摸’,更加炽热百倍的事情。
他忍不住拨打她的手机,那是他从许姐那里要到的号码。
等待的时间里,他心里有个恶毒而卑微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选择他,还是选择我?这一次,我交给你选择。’
黎雯没有想过这个时候,小万总的电话会打进来。
乔治刚褪去她的裙子,手指在她的心脏,解除掉一切束缚,如天空托举飞鸟,却将飞鸟揉捏出不同形状,他带给她比酒精更强烈的微醺感。
而再等一下,他辽阔的大海,就能将她这艘搁浅而消沉的葬船,拖出枯竭的海湾,拖拽到大海深处,带她感受真正的海浪与疯狂。
而她会被击碎,骸骨散落一地。
但她不在乎。
她任由他摧毁,并渴望他摧毁。
尤其是当她在拥吻时问他,‘为何会回来找她’时,他喘息着回答她,“Lily,我在中国没有别人...”
他在中国没有别人。
三年前,他只身来到中国,对于妈妈的全部了解,只有单薄的‘中国女孩’四个字。
他的父亲告诉他,她是一个中国女孩,因为职业发展的缘故,离开了法国。
而他问父亲,为何不跟着去中国时,父亲迷惘的看着他,“乔治,没有人想离开故乡。”
可也没有人想离开妈妈。
乔治来到中国后,见过了很多中国女孩,却没有见到过妈妈。
所以,乔治只有她。
正如她眼前,也只有他。
她放任手机不管,回吻着他,从窗台到床上。
手机不厌其烦的响着。
“Lily,关掉那个怪物,它让我一直分心。”
黎雯情乱中抽出身,伸手去摁掉手机。
她挂断,他打过来。
她再挂断,他再打过来。
他几乎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黎雯懊恼的接通电话。
“万总,什么事?”她尽可能不爆粗口。
万禹宁听到她接电话,黑暗里松开了指骨,声音喑哑,“黎小姐之前说,你做过新中式家具的市场调查,可不可以把数据发给我一下?”
“我在洗澡,晚点行吗?现在是下班时间,万总连这个时间也要剥夺吗?”
“很抱歉”,万禹宁迟疑了一下,还是肯定道,“我现在急着用”。
“我想,找一下资料,花费不了黎小姐多长时间。”
“盛世虽然只是万盛的子公司,但构建新品牌的想法,已耽搁了一年多,GM也对这个项目感兴趣,我需要评估一下,是否需要更多团队加入...”
万禹宁将烟摁灭在花池子的泥土里,冰冷的烟蒂扔在了垃圾桶。
他想起那天回去的路上,他撑着教授的伞,路过女生宿舍楼。
她换了衣服,等在门口的廊下,看到他走过来,满含歉意的对他说,“抱歉啊,同学,我刚刚误会你了!”
他说‘没关系’,假装淡定的离开,心里却想着,她大雨天等在这里,只是为了验证是否误会他,只是为了道歉吗?
他为何要将这样的女孩,放心交付给这个世界?放心交付给其他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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