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章

电梯里没人,华虞没戴口罩。

轿厢的光线虽不及大堂明亮。许箴依然可以通过面前镜中看到华虞脸上表情的变化。

他直视前方,光明正大地看着镜中人。快到房间的楼层,他才伸出手掌在她眼前上下晃动,“发什么呆呢?”

“啊。”她被打断思绪,为了掩饰刚才的心慌,随口扯了一个理由,“想明天什么时候出发。”

许箴狐疑地瞧了她一眼。

华虞回瞧过去,气势很足,“看啥?”

“没啥。”许箴笑笑,给了第一个问题的回复,“起床后就出发。”

“废话。问题是几点起,你起得来吗?”

“你能起,我就能起。毕竟一个房间嘛。”

哪壶不开提哪壶。华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比他快一步迈出电梯,“你最好说到做到。”

为了说到做到,许箴进屋后第一件事便是抱着衣服进浴室。

房间里只剩华虞一人,她对着大落地窗玻璃上自己的虚像,咧起嘴扯出一个笑容。尴尬啥,自己以前没少跟猴子在一个房间呆。以前怎么过,现在依然怎么过呗。

想到这里,她便自在了起来,换了一身舒适的衣服开始向家人汇报今天的行程。

许箴从浴室出来,便看到她半躺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捧着手机咯咯直乐。夜里温度不高,她穿着短袖和短裤,比他刚刚洗过热水澡的人还要清凉。他将手里拿的干浴巾一把丢她腿上。

他见她扯过浴巾盖住膝盖,才在沙发一旁坐下,问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她把手机递给许箴。当前屏幕是二叔的抱怨,往上翻是奶奶的牢骚。“奶奶身体痊愈之后一直催二叔去谈恋爱,还打算发动她的老朋友们给二叔安排相亲。二叔被催得无奈,开车跑回旧金山办公室啦。”

他也被二叔和奶奶互扔表情包的吵架逗笑了。“挺好的。奶奶算是作为家属率先响应硅谷员工回归办公室的号召。Pichai应该给奶奶颁发一个荣誉奖章。”

“劈柴敢颁,奶奶就敢领!”华虞笑眼弯弯。

许箴忍俊不禁,“他不敢。”

“要不让薇姨递个话?”她试探地问道。许晓薇前些年卖过技术专利给劈柴,俩人除了工作上有交际,私交也不错。

许箴拍她的膝盖,“你还当真呢。快去洗漱,早睡早起。”

华虞拿回手机,嘟囔着,“倒反天罡了呀,居然变成你来催我。”

许箴没说话,递了右手出去。华虞顺势抓住他的手站起身,踩拖鞋时左脚绊住右脚,踉跄了一下,被许箴伸手抓住手臂才没跌倒。

“谢谢。”

“客气。”

挣开他的手,她抱起先前准备好的衣服进了浴室。共处一室,与前两天在波士顿的家里也没啥不一样。真要说区别,万豪旗下酒店的沙发不太舒服,半躺久了,脖颈和后背都僵硬了。

倒是许箴拿起她刚盖过的浴巾,在手里攥了一会儿,才从包里取出电脑,坐书桌前处理邮件。

华虞在浴室吹过头发才出来。她坐床上看了一会儿国内股市开盘行情。前阵子东欧战争开打,国内股市一片哀鸿,自家上市公司的股价被连累下跌了不少。最近信心在修复,但是吧,修复得很没意思,反反复复。

“喂,闹钟订几点?七点还是八点。”她倒挂在床边,双脚翘着做拉伸。

许箴合上电脑说,“五点。”

“几点?”华虞腾得一下子从床上起来,劈头盖脸指责他的信口开河。“你有病吧。”

许箴看她差点踉跄从床上摔下来,忍下了想要提醒她别毛躁的话,多了几分耐心解释明天早起的原因。

“六点起床,七点前出发。明天沿途的天气都不错,早点出发,这样我们傍晚可以赶到克利夫兰看伊利湖的日落。”

华虞嘟囔,“你又自作主张。”

许箴纠正她,“不许污蔑。吃饭时我征求过你的意见。”

华虞反驳说,“你当时可没说要这么早起。”

“不早起就要赶夜路,不安全。”许箴记得虞时南的那句叮嘱呢。出门在外,宁可起早,也不摸黑。

华虞也跟着想明白了,虽然要起大早,还是同意。“哎,好吧。”

许箴关掉灯控,室内陷入漆黑。“晚安,睡个好觉。”

许箴的睡前祝福倒像是诅咒。华虞一宿都没睡安稳,中途醒来好几次,好不容易入睡又梦见自己被困在无休无止的暴雨里。

梦里讨厌的猴子不是齐天大圣,而是雨神龙王爷。这位龙王爷一脸狡黠地对她说,“你赶不走我,也踢不走我。我要一辈子缠着你。”

梦里,她恼羞成怒。梦外,令人烦躁的闹钟声将她吵醒。她抓起床上所有的枕头朝猴子脸上丢去。

“花小猫,是你的手机在响。”许箴伸手接住枕头,提醒她。

是咯,昨晚是她订的闹钟。华虞从被子里找到手机,关了闹钟。“许猴子,你在我刚刚的梦里,变成了东海的一条龙。”

许箴乐了,“东海龙王三太子么?那个动漫形象不错,你终于承认我是翩翩美少年了。”

华虞想要把拖鞋甩他脸上,“要脸不?你是奇形怪状的龙,不要碰瓷三太子。”

“说说吧,我在梦里干嘛了,让你起床气这么大?”他好奇提问。

华虞省略掉他梦里的发言,专注谴责他的行为。

“你让倾盆暴雨下了九天九夜。毫无人性!不对,毫无龙性!更不对,还是毫无人性!”

作为知名翻译家和作家的女儿,她并没有遗传到妈妈在文字方面的天赋。词汇量在此时变得贫瘠无比,她翻来覆去在毫无人性和毫无龙性两个词之间跳跃。

他见她跟几个无关紧要的词较劲儿,走上前揽过她的肩,推着她走到洗手池前。

许箴将挤了牙膏的牙刷塞她手里,哄她说,“哦,全是他的错。我替他道歉,好么?猫总,不生气啦!”

不生气。

看到阳光灿烂的早晨便不生气。

路过星巴克买了香浓的咖啡便不生气。

重新行驶去大瀑布的路上,华虞已经开始浏览新闻和股市信息了。

她刚开始关注自家股票的时候,像个小散户一样,每次看到股市大跌,心里都会着急。这两年,爸爸隔着万里时不时给她布置一些家庭作业。这些家庭作业里面有一部分是研究那些因为管理层过分重视短期财务数据和股价走势而牺牲企业长期利益的公司。其中的一份作业就是研究波音近三十年的企业战略。

想到波音,华虞又想到她和许箴小时候收集过大部分民航飞机和军事飞机的模型。因为时月和虞锋是大学物理老师,两个大学退休老师带孩子,最擅长讲述物理学历史上的人和事,讲述物理学各项理论在实践中的应用。汽车、飞机、机床、机械臂以及机器人这些都是跳不过的家庭教育课题。

“猴子,波音总部要搬去DC。”华虞把前两天看到的关于波音的新闻同步给许箴。

“哦?它以后打算靠军机订单撑荣光?不过,逻辑也讲得通。麦道本来就擅长制造军机。”许箴调侃说。

最近几年民航飞机迷的圈子内部开始流行这么一种论调。那便是:波音和麦道在合并的那一刻,虽然保留了波音的表面名字,实际上保留的是麦道的精神内核。财经界则评价波音吸收合并麦道,名义上是波音收购了麦道,实际上是麦道用波音的股票买了波音。不管哪一种论调,实质都是曾经的波音迷在为它的工程师文化消亡而惋惜。

华虞嗯了一声,说:“这不明摆着呢。”

许箴说:“先前波音把总部从西雅图搬芝加哥就有点莫名其妙。”

华虞补充说:“也不算莫名奇妙。搬去芝加哥,可以拿芝加哥的补贴。搬离西雅图,可以卖掉原来总部的土地和厂房。当时看是两头都得利的事情。”

许箴颇为惋惜地说,“最可惜的是工程师文化没了。企业文化摧毁起来容易,建设起来难呢。”

“管理层被短期财务数据和股价裹挟。外包工厂取代工程师,成本是降低了。马斯克在这方面也是省钱大师。小姨最早订的那辆进口特斯拉,内室工艺非常粗糙。”

华虞说着,将话题从波音跳到了特斯拉,他俩聊到了特斯拉的省钱**,提到美国工人和墨西哥工人的粗糙工艺。一路上,他们还聊了华家在墨西哥合资设的工厂,聊新材料的技术突破,聊电动车市场的变局,聊劳动者的权益保护。

到达景区附近的停车场,他们已经聊了好久的马斯克。

华虞总结说,“上海的那个超级工厂间接带动了国内产业链上游企业快速成长。感谢一下马斯克,尽管他有时候的发言很让人讨厌。”

许箴说,“对事不对人就成。我也不喜欢马斯克的阴谋论和网络炒作论调,但挺喜欢他弄出来的特斯拉、星舰和Optimus人形机器人。让自动驾驶成为可能的技术是卷积神经网络。几乎所有的实时视觉系统都使用卷积神经网络。它的发明者是Yann LeCun(注:法国人,杨立昆,深度学习理论领域三巨头之一)。Yann就经常在网上跟马斯克吵架。”

“哈哈。我看到了。Yann很可爱,跟马斯克吵架直接甩论文。哈哈,一口气甩了七十多篇顶级论文,让马斯克直接破防。薇姨是不是也跟马斯克吵过架呢?”华虞问。

许箴和她循着瀑布声,随着人群朝大瀑布走去。

他边走边说,“她跟马斯克在一次人工智能论坛上吵过,唇枪舌剑争论了半个小时,场面差点失控。她私下极其讨厌马斯克的。用她的话来说,这世上因为有马斯克的存在,她看她身边的男性都顺眼了很多。当然,也包括我爸。”

华虞感叹了一句,“孟伯伯可以给马斯克上柱香了!不过,谁能想到干妈和干爸他俩一个在最前沿的科学领域做研究,一个回归田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呢。”

许箴笑她的单纯,“你真以为我爹在当茶农呀?他肉身在山里,真身在江湖。老头忙着打造自己的IP呢。现在他的一副字画、一盆兰花都炒到了七位数。”

她惊讶地问道,“多少?”

“他在监狱里将太外公的字临摹得七七八八,也重新捡起大学所学,再读老庄孔孟、史记和资治通鉴。这几年他开始靠老祖宗的智慧换钱呢,特别不要脸地当起了知识二道贩子。爸爸是投资主义者,我爹就是投机主义者。”论吐槽亲爹,许箴当仁不让必须排前列。

“我惊讶的不是字画。哎,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那些花这么值钱。”华虞说。

她爸爸虞时南的书房和公司办公室里都摆有孟化鲤送的兰花。她原以为种兰花只是孟伯伯的个人爱好而已。

华家尽管很有钱,华虞依然觉得花百万买一盆兰花的人,绝对是百分百纯种冤大头。

许箴吐槽亲爹一波接一波,“他卖的茶叶都比别的山头贵。奸商专宰傻客。奶奶以前提过你因为他把我接走,有三个月没跟爸爸说话。你说他是坏人,一点没说错。”

“十几年前的事情,不要再提啦。”华虞现在长大了,倒觉得那是小时候的自己胡闹。

“不过谢谢啦。”

“除了谢谢,你更应该向我道歉。你回去后,有两个多月没给我视频联系。”这事儿她记着仇呢。

“回去后就生病了。季节性过敏,我爷爷奶奶反应过度,非要让我在医院住了两个月。”许箴说。

“啊?”

“我刚回北方那会儿,不适应那里的气候。我爷爷奶奶也是爱我心切,我便顺了他们的意。我后来在家学习了一年多,你也知道。”许箴不愿意多聊刚回去那阵子的事情,何况他爷爷奶奶已经故去。

他说,“那年所有事情都圆满,他们原本悬着的精气神儿很快都散了。俩人一前一后,走得很平静,没遭罪。”

华虞记得孟家爷爷和奶奶隔了两天先后去世。当时,爸妈带她去北京吊唁过两位老人。“你爷爷奶奶去世以后,你看到过彩虹了吗?”

许箴笑笑,“你的彩虹理论又来了。”

“灵魂升天都要经过七色彩虹搭成的桥。”华虞强调。

太外公去世后的第一场雨过天晴,年仅五岁的华虞,言之凿凿地对全家人说,她从刚才的彩虹里看到了太外公的笑脸。

大人们听到后心中都一咯噔,害怕小孩子会落下不好阴影。

妈妈华歆反应很快,一把将她抱起来,耐心地跟她讲,那道彩虹是来接太外公去天堂跟太外婆相聚的。被她看到是太外公跟她做最后的告别。

这是超童话的解读,帮助五岁的小朋友巧妙地理解死亡和面对死亡。

“照你的理论,大瀑布这边遍地的彩虹也是来接新的灵魂升天吗?”许箴问。

华虞说,“是呀。疾病、战争、意外每天都带走了多少人呀。”

许箴拉过她的手,双手抱拳,闭目做出祈祷的姿势。俩人不信仰宗教,也不排斥宗教。

他拉着她对彩虹做祈祷的姿势,是对有一次华虞拉着他对彩虹祈祷的完美复刻。

时光逝去了便逝去了,有记忆在就行。生命逝去了便是真逝去了。

此时此刻,他们诚心祈祷那些因为疫情失去生命的人,无论肤色种族性别和年龄,都可以搭上一座座七彩拱桥走向往生世界。

彩虹与往生的联系是童话解读附会的。

读过书的人,都知道彩虹形成的科学原理。

所以,读过书的人下一秒便从童话解读里走出来,继续探讨孟化鲤的字画、兰花、茶叶以及线下课程受追捧的原因。

华虞问,“为啥?我就是单纯想从市场需求的角度学习一下,你爸有什么特殊的魅力?”

许箴说,“巧舌如簧呗。一个学历史的商人,嘴皮子不利索怎么能卖他自己的IP呢?”

“正经点儿。”华虞提醒他。

许箴说,“人呢,多多少少都会崇拜一些东西或者人。对,我说的是每一个人。崇拜可以是暂时性的,也可以是持久性的;可以是激励性的,也可以是虚荣性的。”

华虞插话,“嗯。我一直很崇拜薇姨。”

许箴接着说,“我爹抓住一些没什么文化的有钱人想要掩盖没文化的虚荣心理呗。他的字真就价值百万?去掉两个零,我都嫌高!他的茶用了他的字来包装,真就有墨香?扯呢。那茶远不如用广西横州茉莉花裹过的茶香!他的所有商品和课程不过是承载了没文化的人对有文化的人的想象而已。”

华虞感叹道,“那些人崇拜你爸,还不如去崇拜你妈妈呢。”

“他们看不懂我妈的研究。更何况,Amy Xu也不稀罕。她连马斯克都嫌弃。”

许晓薇传递的是科技、是人文、是未来。孟化鲤贩卖的是两千年前的文化,是传统的秩序和隐藏的权力观。

并不是许箴瞧不起传统文化,而是他更关注人和未来而已。在这一点上,他跟亲妈是契合的。

华虞顺势问,“先撇开他们的事业不谈,你怎么看待他们身为爸妈的身份?”

许箴想也没想便给了答案,“爸妈只是爸妈。”

华虞追问,“没别的?”

她等了半天,才从他那里听到幽幽的一句,“聊了半天他们,我有点想喝茉莉花茶了!”

她扭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送了他一句感叹。“许猴子,你真是人才!”

“你还给我降一格,升回去。”许箴抗议她将自己从天才降到人才这一格。

“不升!”

“升不升?”他伸出手臂一把搂住她的脖子,唇角带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华虞扭头直视着他,被他眼睛里的笑意和身后的彩虹晃了一下。

她眨了眨眼睛,吐槽说,“呃,听着好怪。跟生不生孩子一样!”

“我大度不跟你计较。从现在开始,我不聊他们了,要好好欣赏美景,顺手给你拍照。”他言语上妥协了,不过搂着她脖子的手臂没有收回,而是轻松地搭在她的肩上。

华虞接过他的话,说,“我平时跟朋友们出去玩都不拍照的。这次勉为其难,给你当摄影师的机会。”

他反问,“所以我不仅要义务干活,还要谢谢猫总给机会?”

“废话。拍不拍?”她追问的同时拍打他垂在她肩上的手背。

“拍。谢谢猫总。”

许晓薇当然是虚构的人物,对应的吵架也是虚构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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