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中挂着丝丝缕缕的薄云,灿烂的日光在花草砖瓦间投下一簇又一簇的影子,拥抱着院子中惟妙惟肖的四座假山。
檐下挂着的鸟笼里,各有一只鸟儿或小憩、或歌唱。院子里生机盎然,如同真正的春天降临。
一袂灰白色的衣角略过,石径边的花丛摇晃了片刻,就像是女子伸手意欲挽留佳人,却只来得及沾染她衣袍上独属于山林的清香。
少女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她跑得很快,周围有洒扫丫鬟向她行礼,任凭自己的丫鬟在后面追赶、大喊小心也未曾停下。
她直直冲进内院,正撞见一位上了年纪的婆子开门出来。
少女扬起手中的纸张,又好似顾忌着什么,压低了声音道:“嬷嬷,奶奶醒着吗?”
刘嬷嬷看到她来,笑得眼睛都没了:“老祖宗方才还念叨小姐呢,果真是心有灵犀。”
“太好了!”少女小小欢呼一声,拎着朴素的布衣外袍三两下跨上台阶,越过刘嬷嬷便推门往里走。
正房中燃着香,那是一年前山上的仙人给的安神香膏。
说是香膏,其实它本身没有味道,但老祖宗每日中午都会点上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香膏,这么一点便能保持一整天。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或是心理作用,老祖宗觉得只有这香膏燃着她才能睡个安稳觉。
老祖宗坐在软榻上,正闭目养神,听见开门的声音也不睁眼,只懒懒道:“怎么又回来了?”
少女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学着刘嬷嬷低沉的嗓音说:“当然是事情办完啦——”
老祖宗惊喜地张眼,与少女对望时被她的喜悦感染,一边招手叫她过来,一边说:“婉儿回来了,快来奶奶这儿。”
杨清婉跑向老祖宗,熟练地在榻上找了块地方窝进去,被老祖宗拥入怀中,将手中的纸张递了过去。
“让奶奶看看,这是什么?”老祖宗眯着眼睛,她已看不太清字迹了,却还是吃力地一点一点看过去。
杨清婉用手指点着上面的字道:“奶奶,修行结束了,这是孙女从山上带下来的药方,仙人同孙女说,能延年益寿呢!”
老祖宗搂着她,笑得前仰后合:“好好好,我的囡囡最孝顺了。”
她捏了捏杨清婉的手臂,满含心疼地说:“囡囡此去苦修一年,瘦了太多,终于回家,得好好补补。”
杨清婉摇头:“不苦,孙女在仙门收获颇丰,说起来,还是孙女占了便宜。
“仙人吃的东西寡淡,但那都是山上在仙气浸染的蔬菜瓜果,要不是仙人禁止将这些东西带下山,孙女好想给奶奶尝一尝。”
她垂下眼睑,嘴一扁泪意便涌了上来,但在仙门的这一年苦修到底让她学会了忍耐,只是声音中带着些哭腔道:“孙女在山上一点儿也不苦,只是……想、想家了。”
老祖宗心疼地直皱眉,用手帕轻轻擦去她眼睛边上的泪,道:“当初仙人说要去她仙门修行,所有孩子都不肯去,唯独你,明知过去就是吃苦的还要去,怎么这么傻啊?”
杨清婉握住老祖宗的手,微红的眼眶中还盈着泪,却露出了天真甜美的笑容:“毕竟这事一开始便因我而起,让哪个姐妹兄弟替我受苦都不好。更何况那是为了奶奶的安神药啊。
“再说,仙人都长生不老,若孙女有缘得到赏识,说不定也能得到法子让奶奶长生。”
老祖宗无奈又欢喜地抚摸她的脸颊,下巴抵在杨清婉的头上:“你啊……”顿了顿,又道,“这次你回来,要摆个大宴,好好庆祝庆祝。”
杨清婉支起身子,看模样有些迟疑:“会不会有些铺张浪费?孙女也没有做什么大事,总觉得为此设宴心中有愧。”
老祖宗神色一肃:“这有何可心中有愧?你这小姑娘,就是爱多想。奶奶是年纪大了,可杨家家主还没让给别人,奶奶决定的事情,杨家没人敢有意见。”
说完,老祖宗的表情便疲惫下来,似乎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好啦,奶奶倦了,不说这些了,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休息休息,然后来给奶奶说说仙门里的日子。”
杨清婉点点头,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那孙女先告退了。”
她退出去时,刘嬷嬷与她的丫鬟正站在外面等着,杨清婉见到她便又挂起笑:“辛苦嬷嬷了。”
“小姐回去时小心一些,好好休息。”刘嬷嬷看着她如同看着自己的生身女儿般骄傲,似又想起什么,压低的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嫌弃,“这几日,都莫要从院旁小路走,容易撞上不干净的东西。”
杨清婉神色如常地应下了,随后带着自己的丫鬟离开。
走出老祖宗院子不远,她的丫鬟忽然往四下看了看,轻声道:“小姐,无人。”
杨清婉点头,脚步一转换了个方向,丫鬟却径直往杨清婉的院子走去。
两人分道扬镳,只是杨清婉那方向,分明是刘嬷嬷叮嘱她不要走的小路。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不顾礼仪小跑起来。
还想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满脑子都是刘嬷嬷的那句「不干净的东西」。
直到一年前出了杨府,她方才看到外面世界的精彩,也知道自己家中这情况在晴山少之又少。
仙门中目之所及之处几乎都是女人,在面对她偶尔冒出「可我是个女孩儿」的自卑时,都会面露惊讶,问她,你难道出生自父母家?
得到她肯定的应答后,师姐们顿时愤愤不平,似乎即刻就像来踏平杨府。
脾气暴躁的大师姐说:「我早说父母家这种封建孽障该彻底整治,都是从女人肚皮里爬出来的,凭什么这么对女儿?」
活泼伶俐的二师姐说:「我若飞升,第一件事就是要那父母家里只生得出男儿,从此香火断绝!」
沉默寡言的三师姐说:「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双。」
就连平日里看着温温柔柔,从来不会说一句重话的小师妹都说:「这种人对待孕育生命的女人尚且如此轻慢,过去定然作孽更多,杀了他们,是给我们积德。」
杨清婉从小就被有意无意地灌输,若要得到父亲喜爱,最大的敌人是自己的姐妹,可她对自己姐妹的情感又着实复杂。
此时看到只认识几天的师姐们围着自己安慰,好像一堵坚硬的城墙,能将自己牢牢保护在里面,她就忍不住眼眶红起来。
在山上,她见了许多母父家出来的女儿,她也知道了自己过去所受苦难根本是不必要的。
倘若在普通人家……倘若她只是自己母亲的女儿……
她越是想,心头的怒火便烧得更旺,脚下的步伐也迈得更大。
倘若……倘若……
终于在目力所及之处、小路尽头萧索枯树间看到一探颈远望的人影,也不知道站在那儿等了多久。
大约是方才在老祖宗院子里未擦干净的泪,又落了下来。
*
“老七从仙门回来的时候就不太一样了,变得……如何说呢,变得目中无人,好像我们这些兄弟姐妹都是她的绊脚石。”
杨清彪从鼻子里长长呼出一口气,似是对杨清婉一举一动都厌恶至极,但他不敢表达得太明显,总是小心翼翼地觑着吕排歌的神色,见她似是出神没听到,便松了口气。
“我们无人上过山,自然也不知道仙人是什么样的,也许她在仙门那一年耳濡目染了仙人的性子。
“她原本对家主之位没有兴趣,回来以后便毫不掩饰她的野心。奶奶最疼她,因此很支持她为家主之位努力。
“……你有在听吗?”
杨清彪一句反问拉回了吕排歌的注意力,她微微皱眉,方才似乎她又沉浸入一个……奇怪的幻境。
她看到了杨清婉和老祖宗,在杨清婉下山后她们私底下的相处,乃至于她曾经在山上修行的记忆,可她从来没有见过老祖宗,更遑论知道这些私密。
而且那些师姐……好眼熟啊……与她那山寨中的山贼长得好像……
“有在听。”吕排歌压下心中所想,看向杨清彪,她不记得杨清彪说了些什么,于是问了一句在方才看见、听见的事物中让她好奇的问题,“你们遇见仙人的契机是什么?”
仙人碰见一个人就会大方地给她们安神药方吗?
那不是仙人,是蠢蛋。
杨清彪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你应该知道东南街市上有个满口血光之灾的算命人吧?”
“知道。”吕排歌点头。
「两日前」她刚害这算命的失去了她的同门,自然忘不了。
“就是她的同门,我记得是叫——许红慈来着!”
吕排歌瞳孔瞬缩,手指不自觉地蜷紧,呼吸在停滞一瞬后急促起来。
名字是许红慈的人,竟然不是那算命人,而是那个吕排歌未曾谋面的同门么?
——这些零碎的人物,竟然有一根线能将她们全部连起来吗?
可是和姚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每一次回溯都有一个人彻底消失?
姚谈竹或许是与姚听有她不知道的往事,可是许红慈的同门呢?杨家人呢?是姚听要她看到这些人的吗?
仙人帮了杨家,为何还要仙人消失呢?
这一次回溯,又是谁消失呢?
杨清彪没注意吕排歌,继续说道:“那个算命的是万楼峰的仙人,就是东边那座山,她同门是一个……正直到怪异的人。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在外游历,因此不是很清楚。好像是那仙人初次下山忘带钱财,老七与她偶遇便顺手结了账,数额不大但她记在心上,过了几日登门拜访。
“在说到谢礼时,老七提议,家中不缺金银财宝,她唯一忧心奶奶,因此向仙人要了安神香膏。
“可香膏给了不过两日,算命的就找上门来。她说师妹年轻不懂事,将外门秘宝给了我们,那仙人也跟在后面,神色尴尬,似乎真是犯了大错。
“我们惶恐不安时,算命的又话锋一转,说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只要杨府中出一个人去万楼峰修行,就算她们门中半个外门徒儿,这样,外门秘宝给我们也不算犯错。
“一开始被选中有天赋的人都争先恐后,毕竟上仙门的机会可遇不可求,万一有什么机遇,那可胜过数十年的苦练。大家都毛遂自荐,各施拳脚,希望能被仙人看中。毕竟仙人才不看我们名字里有没有排上清字辈。
“这时候仙人说,仙门修炼先要有天赋,在这之后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然后她让奶奶单独划了间院子出来,一个一个把我们愿意去的叫进去,说让我们体验一下仙门修炼。
“第一个进去的是我,被父亲寄予厚望最可能继承家业的人,可我出来的时候……唉,是半死不活爬出来的,到这时候了,也不怕你笑话,我当时站都站不稳。”
杨清彪闭了闭眼,似乎很不想回忆那场景:“那里面是一面镜子,进去的人照到镜子的那一刻,就会被吸入某个幻境进行试炼,外人看来只有几刻,其实我在里面过了三世,每一世都凄惨至极啊……
“见到我这样半死不活地出来,之后谁也不敢进去试了。
“算命的就说,没人来的话,方子只能收回,不能留给我们。这时候杨清婉站出来了,她随算命的走进院子,过不多久她便出来了,和我一样伤痕累累,甚至是那算命的同门搀扶着她出来的。
“算命的问她要放弃吗?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分明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满脸鲜血,只能睁着一只眼睛,却还是说,我愿意。
“为什么呢?”杨清彪皱着眉,好似真的无法理解杨清婉如此豁出命去到底要挣个什么回来。
“她在杨府丰衣足食,天赋也算不错,未来前程大好,就如杨清雨一样留在家中继承家业不就好了,她要争个什么呢?为什么非要自讨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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