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江洋大盗

吕排歌抬眼看向杨清彪,对方用困倦的双目看回来,深深叹了口气:“问完了吧?”

她想了想,眼下确实没有更多想问的了,便一掀手,将桌上的东西原样收回,杨清彪见此举动,挑眉笑问:“还真就只让我看一眼啊?”

吕排歌无所谓地耸耸肩,道:“若你有本事抢得去,我也只好吃了这个闷亏咯。”

杨清彪整个人好似忽然轻松了许多,气色红润了些许,连带着说话的语气也变得随意起来:“你这说的,谁能从你这江洋大盗手中偷宝贝?不过真是奇怪,你不是已金盆洗手了么?”

吕排歌无意识地摸着怀里的硬疙瘩,心头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看到宝贝谁不会心动啊?”

“你是开心了,连累我们这些人吃苦,退不了房、回不了家、出不了城,你也只能待在这客栈中,值得吗?”杨清彪一边说,吕排歌那边站起身准备告辞,他便站起来送客。

吕排歌听他说这话,低头看向怀里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若不将它拿到手,我会后悔一辈子。”

“还有能让一步剑客后悔的东西?”杨清彪失笑摇头,显然是不信的,把吕排歌送了出去,“好吧,总之,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杀了姚听。”吕排歌重复一遍,杨清彪只是点点头,他目光几乎已无定点,好似已困倦到睁不开眼。

吕排歌皱了皱眉,杨清彪这样子,让她想起第一次回溯时的姚谈竹。

门缓缓阖上,但吕排歌久久没有离开,因为她发现,杨清彪也一直站在门口没有动。

这么僵持了片刻,她不知这杨清彪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是担心他身体出问题,到时候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于是抛出感知细细感受了一番,心中大骇——门内人竟连呼吸都没有了!

她猛地推开门,「杨」字尚阻塞于喉中,便被门内景象吓得住了嘴。

门内没站着杨清彪,而只有一张与他一样高的纸人,面上画着两圈艳红色的脸颊,没有嘴巴,眼睛倒是画得惟妙惟肖,叫吕排歌几乎以为是把杨清彪的眼珠子扣下来安上去的。

随着吕排歌推门带起的风,这纸人慢慢、慢慢地躬下身,倒在地上。

开着的窗户里吹来一阵风,细密的雨随着风飘来落在她脸上,她分明在盛夏,血液中却传来一阵寒意。

——刚才和她聊了这么久的天的杨清彪是个纸人。

这意味着……他告诉自己的一切、乃至他的状态、表情、一举一动,皆是有人授意。

吕排歌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姚听,因为整个局都是她做的,可能性自然也是最大的,且在杨清彪的讲述中,姚听是故事中最无辜的人,可这又与「杀了姚听」相悖。

不,也许并不相悖。

光自己想法的频繁转变就能证明姚听一定是想自己杀了她的,哪怕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自己的想法扭转过来,最后两股想法就会扭作一团。

上一刻还清醒着知道她自己不想杀死姚听,可转眼间自己就对她又恨之入骨。

是因为维持心术很痛苦,所以姚听想要解脱?

心术武者到底还只是「武者」,一如体术着重于体,心术则关键于心,将纸人变成真人,已是术法范畴。

术法,只有仙人会。

——许红慈?还是许红慈的师姐?

不,按照「杨清彪」的叙述以及吕排歌本人的见闻,这许红慈师姐是无比讨厌姚听,认为她罪大恶极,意欲杀之而后快。

而许红慈本人刚开始时也相信师姐的说法,或者至少没有制止师姐,而是听之任之。

而且许红慈已经「消失」了,吕排歌觉得,应当就是死了。

那许红慈师姐?算了吧,若是她,怎么会把姚听的形象描绘得如此无辜?只会把姚听变成青面獠牙的怪物。

杨清婉?

吕排歌几乎是自暴自弃地思考着这种可能性,上过仙门历练,不知道仙门会不会教给她基础的术法呢?

杨清婉那么拼命地要变强,又会不会偷偷找到术法秘籍练习呢?

吕排歌又没进过仙门,那仙门的外门与内门有何差别,她完全不知道啊!

太怪了。她自认大小也是个聪明人,但现在她只觉得自己脑袋要炸开了。

她想不通,干脆蹲在杨清彪房门口,试图换个姿势,换个角度。

原本想在杨清彪这里问完以后就去找白兴株,可现在,去呢,怕白兴株那边也是个纸人,给一些真假莫辨的故事,或者是更糟糕的情况;不去呢,夜长梦多,不知会不会出别的岔子。

到底为什么?难道她没有从梦中出来……吗。

吕排歌微微直起身,披在身周的迷雾似乎瞬间吹散了大半,窗外远方阴沉的天空忽然亮了一下,片刻后传来一声闷雷声。

她怎么一直没有想到这点。

姚听能拉她入梦,还有那么大的气力将时间一次又一次地回溯到两天前,真这么厉害,还要如此迂回地每一次梦醒才让一个人消失?

她早就冲上许红慈的仙门,将她满门灭了吧!

明明、明明是创造出一个巨大的梦境,将她困在里面更合理吧?!

“轰——”

“轰隆隆——”

远方又是两声闷雷,距离吕排歌更近了。

吕排歌被自己这不走寻常路又意外合理的猜测惊到,猛地站起来,不知为何,她感觉自己的四肢变得格外轻盈,原本只是能让自己站起来的力气,却一下将自己甩得往后退了好几步,直靠到二楼栏杆上。

“喂,小心。”路过的侠客后撤躲开她的身体,皱了皱眉。

吕排歌:“抱歉。”

算了,去吧。

她叹了口气。

纠结半天,在第五个向她投来夹杂疑惑与惊恐眼神的人走过后,吕排歌终于下了决定。

她起身替杨清彪关上了房门,三步并两步走到白兴株门口,叩响一声。

门很快开了,开门的却不是白兴株,而是一个双眼通红的少女。

吕排歌往后退了一步,心脏砰砰直跳。

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女人,她完全没感受到里面还有个女人。

虽然哭得满脸是泪,但未尝不是伪装,体术似乎比她精进……

放屁!不可能有人比她厉害!

吕排歌强硬地挥去脑海中的担忧,目光在少女与客房名字之间来回滚了两圈,犹疑问道:“你是……?”

少女轻轻擦拭去眼角的泪痕,声音仍带着浓厚的哭腔:“少侠是来找小弟的吧,小弟现在……不是很方便。”

吕排歌心里咯噔一下,她隐约已知道白兴株的现状了——姚谈竹、许红慈、以及纸人变的杨清彪:“不方便?可我有很重要的事,今日一定要亲口告知。”

她挪了挪身子,和杨清彪一样,彻底挡住本就没大开的门缝,却挡不住屋中溢出的苦涩的中药味。

那味道太过浓郁,几乎让吕排歌以为是少女的发饰、衣服上都浸透了。

她眨眨眼睛,似是怯懦,轻声道:“小女名叫白珏,乃白家老五,少侠若是信得过,可以告诉小女,小女稍后……告知小弟。”

吕排歌看了她半晌,在她的目光中,自称为白珏的少女紧张而用力地把着木门,指关节泛白,咬着下唇,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有些神经质地四处乱瞟,面色却红润,上唇颜色气血很足,害怕只浮于表面。

她在表演害怕。

她在伪装自己。

表演给自己看……还是表演给白兴株看?

白家能把女儿嫁出去,那定然是父母家。

父母家能养出什么样的女儿?白家么,看白瑄就好了。

贤惠、温柔、没脾气、逆来顺受,吕排歌若娶夫,就想娶这种类型的男人,可却是她最不想在女孩儿身上看到的特质。

吕排歌脑袋一转——莫不是白钰是在曲意逢迎,好让她们放下警惕,有一天逃之夭夭?

“是真的很要紧的事,关乎我全家性命,除了白兴株我真的谁都不能信,拜托你了白小姐。”

得出那结论后,吕排歌上身前倾,双手放在胸口防止怀里的宝贝掉下来,看上去就像捧着心口。

——这不算说谎,家中只剩自己一人,可不就是关乎全家性命?

“让我见他一面吧,就一面。”吕排歌侧头垂眸,竭力让自己看起来难过一些。

她的皮肤因风吹日晒而并不白皙,有力的肌肉线条很难让她显得脆弱。

但白珏到底是个容易心软的女孩子,或者她也在等一个台阶下,犹豫不定地道:“可是小弟……”

“五姐……咳咳。”屋中传出低沉沙哑的声音,他的气息比吕排歌第一次在「梦中」听到姚听说话的气息还不稳,每说一个字,胸腔中便要涌出汹涌的咳嗽将他的呼吸打断,“让她……进来吧。”

……就像吕排歌在第三次梦中的「花盆」里,听到那位病入膏肓的老人的声音。

“小弟!”白珏什么也不顾了,抛开吕排歌便转身跑进屋子深处。

吕排歌毫不见外地走进去,并且很有礼貌地关上门。

打眼观察一番屋内,陈设与她房间大同小异。窗前小榻的茶几上点着一小盘香膏,只是屋内苦味太浓,正燃着的香膏几乎闻不到。

白珏坐在床边,吃力地扶着白兴株坐起,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为他顺气,白兴株一口气卡在喉咙口,无论如何都喘不过来。

恰好因为白钰气血很足,一张脸通红便像是急的,吕排歌看到她狠狠扭了一把大腿,眼泪便不要钱地往下掉,似乎想去找什么东西,但又放不下白兴株。

“你需要找些什么吗?我可以帮忙。”看着白兴株的状态简直能用惊心动魄来形容,吕排歌好意提了一嘴。

“多谢少侠!”白珏指着角落里放着的箱子,快速说道,“左下角有个白瓶子,很显眼的。”

吕排歌上前,打开箱子便见其中被用木板均匀分了十数个小格,每个格子内都放着一瓶东西,两个格子空着,只有左下角的是白瓶子。

她不多细看,拿起白瓶子转手扔向白珏。

她扔得很准,白珏动作亦很稳,接过瓶子拔开盖子一气呵成,瓶口凑近白兴株鼻下。他用力呼吸几次,慢慢地,才终于好了一些,能喘得上气了,白珏的眼泪也随之停下。

吕排歌饶有兴致地看着白珏——她果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干脆一撩衣袍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撑着桌子托着腮。

白珏那边安顿好白兴株,见吕排歌这幅闲适自在的模样便知道自己被骗了,却没有愠怒,好脾气地问她道:“少侠今日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吕排歌道:“本想问你兄长一些事情,你那时候年纪应当不大未必知道,如今看来,我白跑一趟了。”

白珏低头看了看白兴株,复又抬起头。她眼角仍挂着一滴泪珠,发髻早就没了形状,额头上因汗液黏了不少青丝,一只手还藏在被子底下,攥出一座小山。

白兴株僵硬地转过头来,混浊灰白的眸子看向吕排歌,张开干裂的嘴唇似要说些什么,却突然紧抿住唇,痛苦得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瞪得掉出来。

他浑身开始颤抖,抖得人在床上都躺不住,整个人蜷缩起来,腹部一阵一阵地抽搐,一股酸臭味破开药味弥漫过来。

白兴株不受控制地往床边移动,半个人伸出床外后,嘴巴一张,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色的血。

随后他一头栽倒在自己吐出的血泊中,不省人事。

“少侠还未问过小女,如何确定小女知不知道?”白珏笑了一下,脚尖踢开白兴株的身体,另一只手取下簪子,任一头乌发垂落,缓缓起身,一步一步朝吕排歌靠近。

吕排歌不是什么不知人事的幼子,见到白钰这故意压低的眼神,她忽然心里一跳,默默往后靠了靠。

“吕少侠为的不是二姐,就是姚听,小女可有猜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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