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天色欲晚

“你猜得不错。”吕排歌承认道。

——事实上,是猜得太准了。

这下更让她确信,白家、姚家、杨家和那仙门,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然而下一瞬,大概是吕排歌太着相,白珏疑惑地拧眉:“这很好猜啊,少侠此次进京,不就是为万和姚收拾后事吗?”

吕排歌:“……我怎么不知道?”

白珏双手扶在吕排歌的膝盖上,神态天真道:“难道不是么?您与姚听向来交好,如今姚听又……您难道不是为了给姚听收尸而来?”

吕排歌脸上的表情越发惊骇,连呼吸都停滞下来。

见她这副神情,白钰似乎恶作剧得逞,噗嗤一声笑出来:“好了,不逗你了。”

她抿了抿唇,眼神有些躲闪,似乎对接下来想说的话感到羞耻,却又不得不说:“吕大侠,您可以带我逃出去吗?”

“逃出去?”吕排歌重复一遍,“从……哪儿逃出去?”

从这梦境中逃出去?白钰也知道自己在梦境之中?

“从白家!”说起这个,白钰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坚定,她想了想,伸手想将自己的衣领往下脱,“大侠,求您了,我会把所有事都告诉你,我也愿意为您做任何——”

她话没说完,吕排歌就如临大敌地抓住她的手,将她的衣领拽回去,把她的身体牢牢裹住。

吕排歌:“不必!你、你,呃——”

这还是第一次有女人向她投怀送抱,可是在意外之后,便是一股冲破头顶的无名火。

她是不是……是不是……为了在那种家庭里活下去,也要对别人……

想到这里,吕排歌恨不得将白兴株手刃而后快。

——哈,怪不得叫「兴株」,怪不得有了他以后,就再没有妹妹弟弟了。

也不看看自己男儿是颗什么狗屎,白家想通过一个男儿振兴家族,连她这关都过不去。

她想将白钰救出去,可是她又怕白钰在姚听的事情里也助推过一把力,若是如此,她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白钰了。

……不过她既然愿意主动告知,应当是无辜的……吧?

吕排歌不敢肯定,只先拉着白钰起来,让她坐到椅子上,好与自己平视。

白钰似是想打破她的犹豫,主动说:“大侠,我先从姚听八岁时说起吧?”

这句话忽然点通了吕排歌,她脑海中瞬间涌现出无数往事。

那一桩桩一件件,俱是重新变得鲜活的,姚听的八岁。

她的十岁。

*

京中武林,数姚、杨、吕三家鼎足而立。

吕家唯吕排歌一人,却是不甘于人后之辈;杨家人丁兴旺,天赋卓绝者更是不胜枚举;姚家姚看无心武功,脑子倒很好使,一心研究星象占卜倒也小有成就,只是在杨家那些拼了命要为家族争第一的后辈中,姚看这点脑子根本不够用。

——而姚听,是他们之中无一能与之并肩的天才。

*

宣明十二年,杨府赏花宴。

今年赏花宴本不由杨府承办,但杨家老祖宗今年好像有什么特殊的心思,抢在姚家前面就给江湖各家发了请帖。

一开始,那个小姑娘只是个躲在姚看腿后,怯生生看着陌生人群的小女孩。

她的兄长温润如玉、毫无威胁,她都还没姚看的大腿一半高,吕排歌也很快略过她。

却是没想到,在演武场上,拿到武器的姚听周身气势陡然一变,初初对上她的吕排歌都险些武器脱手。

吕排歌只以为是太久没遇到如此有气势的对手,来了兴趣,先是试探几招,姚听在她极快速的攻击中,不仅很快就能学会她的招式,并能找到制衡方法。

眼看就要落至下风,吕排歌眼神一肃,认真起来。

手腕一翻,手中重剑撞上姚听扔过来的银光,暗器悉数落了一地。吕排歌踩着那些暗器腾空跳起,不由分说将剑压下,其势犹如泰山压顶。

吕排歌所用之剑极重,常人仅被剑背压迫便无力站稳,而姚听面不改色,手中长戟借力避退,如同太极拳式,只是一推一抚间就将重剑之力卸得一干二净。

她微微抬起下巴,趁着吕排歌后退半步、还未来得及收剑空隙,足尖点地身体前倾,轻功快得如同瞬移,那柄锋利的长戟直指吕排歌的眼睛。

吕排歌只来得及用另外一只手侧挡一番。幸而她有在袖中藏袖剑的习惯,衣料被刺破,只听「叮」的一声,戟尖正好撞上袖剑,震得吕排歌手腕发麻。

没想到她的力气竟也这么大。

好!好啊!今日终于能打个尽兴!

吕排歌趣味愈浓,暗道一声不错,手上速度也快了起来。

她重剑横劈,姚听便举戟格挡。

砍、挑、削、抡、斩、破。

吕排歌一招接一招,姚听尽数接下,一息之间两人已过数招,武器碰撞之声不绝于耳,于看官眼中,台上两人只余残影。

外人应接不暇,吕排歌却觉得这比武越打越怪,姚听的动作不是越来越快,而是越来越慢。

她起先以为是这小姑娘力竭,又过几招她蓦然发现,是周围一切都变慢了。

——这是领悟了,她的武功又要精进!

明白了这点,吕排歌更起劲了,心里对姚听的印象好上加好,一柄重剑都几乎给她挽出了剑花。

姚听依旧无甚表情,吕排歌愈快,她也愈猛,仿佛一个在与后辈玩耍的长辈,正将就着后辈的速度。

吕排歌眉头一皱,意识到这点后怒气从心头升腾——到底还年轻,她心态还不是那么好,于是便全然甩开了膀子攻击,完全放弃防御,这也给了姚听划破她衣角的机会。

自然,在如此猛烈的攻势下,姚听也没占到多少便宜,对方力气太大,仿佛都永远用不完。而她已无力维持与吕排歌的正面对抗,只能寻找对方的空档攻击。

“当啷——”

一声清脆的武器落地的声音,往上看去,是吕排歌重剑横于姚听脖颈,姚听微微喘息,两人额头皆已一层薄汗。

场内静了许久,所有人都在消化这个结果——甚至包括吕排歌本人,随后,爆发出掀翻天际的欢呼声。

吕排歌将将反应过来她这是赢了,后退半步拱拳,说着谦虚的话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容:“姚妹妹前途无量。”

姚听冷哼一声,拾起长戟,把双手背在身后遮掩颤抖,冲台下杨家人大声道:“还有别人呢?再来!”

吕排歌哼着小曲儿跳到台下,又陆续有杨家子弟见姚听已败于吕排歌之手,便大剌剌地上前挑战。

只是吕排歌的神色自她远离人群后便落了下去,她远远望向比武台,一个又一个被打败的杨府人黯然失魂,他们在姚听手下皆未过十招,而她这个刚赢了姚听的人心情也仍旧沉重。

与她比武刚结束时,这小姑娘还略有些手抖,武器都握不住。可后面这几场打下来,因为这些人的水平都差吕排歌太远,非但没有让她体力透支,反而是给姚听喂招了。

这眼看着几场比武下来,姚听领悟精进的次数惊人。吕排歌暗自心惊。

这太可怕了,假以时日,吕排歌也无法笃定,她到底还能不能如今日一般赢过姚听。

八岁,是一个人展现出所有天赋的年纪,大约是姚看的「平庸」让杨家人松懈,以为姚看都只如此,再有姐妹兄弟也好不到哪儿去,这才让姚听的惊世绝艳愈发神化。

相比起普通人对武功的领悟要无数次的练习还不一定成功,这些招式对于姚听而言,都如呼吸一般自然。

那场赏花宴,姚听在比武中接连使用十数种武器,骄傲地表示,任何武器,只要她看过一次就能学会。

杨家人不信邪,又平白让她学会两种。

比武结束后,杨家人灰头土脸地独自占了一桌吃饭,人数少的吕家与姚家被安排在了一桌。

吕排歌就挨着姚听坐,另一边的姚看一直给姚听夹菜,这样也能替姚听遮掩一下她力气透支的双手。

从姚听身上传来的,是一股浅淡而香甜的桃花味,吕排歌忍不住问她道:“你抹香膏了吗?你一个女的还抹香膏?怎么跟个爷们似的。”

姚看打圆场:“诶呀,小孩嘛,母亲也是好玩。”

姚听翻了个白眼:“你离我远点,我不想和你说话。”

吕排歌自是知道这是因为被自己打败而心有怨气,过来人般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膀,被姚听闪开了,她也不尴尬,顺势把手搁在椅背上。

姚看反而尴尬了,他用手肘戳了戳姚听,小姑娘正在气头上,兄长说什么也不好使。姚看只好无奈地说道:“吕妹妹,抱歉,家妹顽劣,我替她向你道个歉。”

姚听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一脚姚看,大约是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踩得姚看表情都有一瞬间无法维持体面:“你和她道什么歉!”

吕排歌摆摆手,并不在意:“没事,我理解她。”

姚听转头,恶狠狠道:“你理解个屁!”

吕排歌也来劲儿了,说不准是不是因为赢了姚听心里高兴而人来疯:“我就是理解!”

“屁!”

“我就是理解!”

“你方才赢了我只是运气好,你那些破铜烂铁招式我全都记住了,再来一次我肯定能赢你!”

“比就比,我还怕你?”

这其中,还有姚看诸如「小孩子怎么能说脏话」、「好妹妹歇歇吧」、「先吃口饭吧」等无力的劝说,尽数被淹没在两人的争论中。

到最后,本来只是玩心大起的吕排歌被成功激将,在姚看「今晚不回去吃饭母亲要担心的」最后的挣扎中,各退一步和姚听约定好,下次见面势必要打个你死我活。

一直到离别前,姚听都瞪着吕排歌,直想把眼睛都瞪出来,要不是姚看好说歹说,姚听估计就想跳到吕排歌身上起手揍她。

姚看努力地压着姚听,对吕排歌抱歉一笑,告别时经过吕排歌身旁,姚听便挣扎得厉害,姚看险些拉不住。

他们上了马车,那马车车窗边贴着一个姚字,不知道被谁用颜料在「姚」那钩上花了一朵小桃花。车夫一甩缰绳,马车慢慢悠悠地走起来。

吕排歌低头,她手里有一张纸条,是方才姚看塞给她的,才写完没多久,墨迹都尚未干透。

上书:“坤卦,初六,履霜,坚冰至。”

吕排歌当时看不懂,便带回家去给自己的母亲看。

母亲接过那纸条,登时瞪大双眼:“这是谁给你的?”

吕排歌不明白母亲为何反应突然这么大,还是乖乖答道:“就姚看啊,阿娘我和你说,我今日见到姚看的妹妹了,我和她约好要——”

吕觅钦并没有听吕排歌要说什么,而是匆匆点了点脚尖,身影直接飞出府邸。

“阿娘!阿娘!”年幼的吕排歌徒劳地在地上跑了几步,追不上吕觅钦的身影,愤愤踢了一脚石头,失落地喃喃自语,“阿娘怎么不听我说完……”

“来来,阿爹听你说。”吕排歌的父亲笑嘻嘻地从另一边走过来。

而吕排歌转身就跑:“我才不要和你说!我要阿娘!”

*

想起这些,吕排歌不自觉地漫上笑意,又几乎同时压了下去,她努力平静地看向白珏,道:“那天能有什么事?”

白珏却是一愣:“你忘了吗?”随后,她似是意会到什么,叹了口气,看向了床榻上满面痛苦的白兴株,意有所指道,“大侠,人死如灯灭,活人还得往前看。”

“……”吕排歌低头,没有应答,心底骇然。

白钰为何一直在重复这句话?若刚刚是在开玩笑,那么现在她认真的神情不似作伪。

姚听真的死了?可是、可是明明自己不久前还见过姚听啊!

再者,这梦境本就是姚听创造的,她要是死了,自己现在在哪?地府吗?

恰时屋内的窗户被风吹动,一股比凛冬腊月还冷的风吹来,冻得吕排歌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黄梅天……会有这么冷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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