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排歌拿着石头敲敲打打,摆弄许久也没鼓弄出个所以然来,她暼了一眼姚听,自言自语着:“不会要用血吧?……不会吧,没听说乌河国也爱滴血啊。”
她挠挠头,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刀,干脆地往左手掌心一划,顿时血流如注。
那石头在下面接着,直到吕排歌的血液将纹路全部染红,也依旧无事发生。
吕排歌草草包扎了左手,不信邪地将剩余血液擦净,那纹路上的血却无论如何擦不去。
她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嘀咕不停。
姚听慢慢侧过身,将腿放下床,吕排歌也顾不上石头了,连忙跑过去扶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你要解手?”吕排歌不敢用力握她的手臂,怕一握就碎,因此束手束脚的。
姚听:“……怎么,你打算要伺候我解手?”
“这有什么。”吕排歌一时拿捏不准姚听的意思,便坐着不动了,余光总看着那块破石头,希望它有点反应,“人有三急嘛。”
姚听顺势枕到吕排歌肩上,吕排歌不为所动,甚至左右挪了挪,让姚听枕得更舒服。
姚听闭上了眼,一时说不出是无奈还是开心。
两人无话时,吕排歌仿佛连千里之外的声音都听得到,她只想着肩膀上的人靠得舒不舒服,瞬间把石头给忘了。
窗外又开始下雨了,雨点打在油纸窗叶上,噼里啪啦的好似又回到在山涧打坐的日子。远处隐约有闷雷之声,杨清婉的呼吸轻到几乎听不见,身上靠着的小姑娘重量好似一张薄薄的纸。
这一刻,整个世界好像只剩吕排歌一人。
这样心慌的寂寥让吕排歌下意识地收紧手臂,确认怀里的姚听还有心跳才放松下来。
她如今修为已恢复大半,虽然最关键的记忆仍然缺失,但她大致能猜出来了。
当初离家,除了拿着母亲的信印拜入仙门以求复仇以外,她也想为姚听找寻一个修补灵魂的方法,不排除姚听这个狡诈的小家伙用了什么手段逼自己离开。
不是在山寨,而是在某一座有仙人的山上拜了师,她记得自己母亲拜入琨玉谷门,但她自己并不是在这一门派,而是许红慈门派所在。
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万楼峰。
万楼峰与琨玉谷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关系算不得亲近,也不算敌对,最多只是在仙门会师上比试,或是幻境开启时见上一面。
明面上并无龃龉,也无特殊交情。
各自回门后关起门来会说什么便无法预料了,吕觅回就在仙门会师上听到了万楼峰几人在背后议论她。
当时有一个年轻男后生看到不远处的她,回头去阻止那些议论的万楼峰仙修,终于让几人看到她,几人不约而同露出一个被撞破后尴尬的笑容。
吕觅回并不在意,对方也不是在议论她的坏话,只是不懂她的品味。
是她们没品。
所以在后来,万楼峰门内突逢巨变,有一味药只有吕觅回会炼,她们求到吕觅回身前,本不抱希望,没想到吕觅回竟然直接把药送给她们。
当时在背后议论她穿衣色彩的人问她,她不介意么?若她介意,自己可以留在琨玉谷,当吕觅回的药人,以谢她的恩情。
吕觅回不耐烦地摆摆手,说我要你这药人干什么,快滚吧。
因此万楼峰宗主送了吕觅回一封印信,凭此印信可以让万楼峰做一件事。
吕家被灭门前,吕觅回就有所感应,便将那印信给了吕排歌。
后来,因为毕弘晓在灭门前最关键的几年总会适时出现,将本与姚听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引到她身上。
吕排歌对卜算涉及不深,只猜测毕弘晓很有可能算到了什么,想防患于未然,于是先对姚听下手。
她知道毕弘晓与自己的母亲同是琨玉谷仙修,为了避开她,吕排歌选择去了万楼峰。
说起来,姚看也会占卜。八年前在杨府赏花宴上给了她一张纸条,卜辞正好印证了三年前的吕家灭门。
那他会不会也是哪个仙门下来的人呢?
按照这幻境中每一个出现了,且有名有姓的人之间皆有联系的规律看来——虽然姚看并没有出现——但吕排歌非常怀疑他与许红慈、毕弘晓是同门,甚至可能都师承一派。
自己的师姐要杀自己的妹妹,两相轻重,他自然会选择放弃修仙的机会。
可是……
吕排歌垂眸,看着怀里人雪白的发旋,她的长发随着微弱的呼吸颤动,虚无缥缈地好似下一刻便会变成一缕烟。
可是她不能再想起来了。
自己的修为每恢复一分,自己的记忆每拾起一片,对这幻境、对姚听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她知道自己为何都修了仙,有如此深重的修为,还会落入曾被自己打败过的凡人的幻境了。
如何彻底打败那永不服输、永远会卷土重来的天下第一?
要她心甘情愿落败。
姚听是不是已经死了?这幻境是不是她最后的遗言?
最关键的记忆吕排歌想不起来,也不敢去想。
她只知道若自己强行突破会直接伤害姚听魂魄,也不做什么小动作让自己能避开姚听下的咒,这才被掩盖全部记忆,彻彻底底地变回了三年前的她。
「他们下的每一个咒,都有自己的一缕魂魄。」
「听说厉害的心术武者,会同时使用两、三种媒介。」
茶香、花香。
每每是茶香,她总能想起一些什么。这让她觉得,姚听在用花香压制她的记忆时,也在试图缝缝补补。
吕排歌恍然想起,这次醒来,她还没闻到过这两种味道。
目光移到前方圆桌,上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个青花瓷茶壶,四个底座雕成一朵盛放花朵样式的茶杯倒扣。
但吕排歌猜不到为何她无论在哪,无论她周围有无茶水或花朵,姚听都能向她下咒。
她后知后觉地想道,这次幻境结束,自己的魂魄也会受损吧?毕竟心术武者是冲着敌人的魂魄去的,届时,先前的修炼不就都白费了吗?
……算了。
她心中却没有任何恼怒,反而无奈苦笑。
就算她输给姚听好了。
「你输了,一步剑客。」
那时候听了心里冒火,如今想想,又觉得是姚听输给自己后一直心里不爽,决斗又因为身体原因无法履行,终于逮到一次机会能好好出了一口恶气。
怪可爱的。
哎呀,可惜,这次所谓的输给她,也是自己放了大水。吕排歌想着想着,喜上眉梢。
四舍五入,还是自己赢了。
“两胜一负,你还要多努力啊姚听!”吕排歌哼笑一声,无不得意道。
姚听猝不及防地被打断回忆,听到的便是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还以为自己有什么前情提要没听到。
吕排歌继续道:“这回是我让你,等出了这幻境,我俩再好好打一场!”说到动情时,忍不住想摇晃姚听,动作一半又顿住,憋着一腔力气蹬了蹬腿。
“……啊?”
“没事,你也别太难过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吕排歌安慰道。
大约这也挑起了姚听莫名的好胜心,她攒着力气说了句长话:“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吕排歌:“怎么不是?”
姚听眯眼:“我哪儿输给你两次了?”
吕排歌耐心解答:“一次杨府赏花宴,一次幻境伊始。”
姚听瞪眼:“拜托,吕大小姐,幻境是我赢了好吗!”说完,她大喘两口气,努力接道,“那后面那次你败北又是什么呢?”
“……”
这回却是轮到吕排歌沉默了,她不由分说地往姚听嘴中塞了一粒参丸,没好气道:“和你无关!”
姚听未对她设防,参丸自然很顺利地吃进了她嘴里,苦味瞬间在舌上蔓延,姚听五官皱成一团,这其中还有一丝熟悉的凉意。
吕排歌见机又塞了一颗糖丸,见姚听表情有所缓解,抓紧机会打趣她:“我还以为姚千金不会怕苦呢。”
也不知道这参丸中还掺了什么神仙的灵丹妙药,吃进参丸,就像是重病将死之人忽然回光返照般,姚听面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人也有了力气,抚开吕排歌的手,自己坐直了。
她微微向吕排歌的方向转过头,翻了个白眼道:“怎么与我无关,我赢了你什么都不愿同我说?”她停了停,“你是真心认输还是敷衍我啊?”
吕排歌不太自然地移开目光:“这、这自然是真心认输,我何时诓过你?”
“你现在就准备诓我呢。”姚听道,“没人同你说过你编谎时很着相吧?”
吕排歌装傻:“我真没扯谎。”
姚听挑起眉毛:“那你倒是说,我赢了你什么?”
是因幻境而损失的修为吗?可那也是她自己自愿的。
姚听赢了她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吕排歌支支吾吾半天,最终在姚听期待的目光中说道:“你赢了我……你每回让我无知觉入梦,不都是赢了我吗?”
姚听眼中的火焰顿时熄灭了:“就这啊?这算什么,就算你是大罗神仙,到了我的幻境里也只能束手就擒。”
姚听的失望来得突然,吕排歌不明所以。
交流未果,姚听撑着床沿试图站起来,吕排歌见状也不再纠结,上前把住她,顺着她的力道,将她扶到茶桌边的软塌上。
姚听努努嘴,指尖轻挑起一个茶杯,理所当然地开始指使吕排歌:“麻烦一步剑客给我泡茶。”
吕排歌苦着脸:“姚千金,你让我给你表演剑舞都行,泡茶我真不行啊,到时候你这名贵茶叶都被我糟蹋了。”
姚听皱起眉佯作怒容:“让你泡你就泡,哪儿这么多废话?当初糟蹋我毛笔砚台时怎么没见你如此拘谨。”
她指着自己对面顶天立地的柜子,道:“喏,茶叶在那边柜子中间一列上数第四格,去吧。”
吕排歌只得依言上前,从抽屉中取出一个绿色的陶瓷罐,从里面捞出一把茶叶,估摸着与茶壶大小差不多,便把陶瓷罐盖好,放了回去。
吕排歌将茶叶放进茶壶,就近从喝水的茶壶中倒了热水进去,笨手笨脚地摆弄小火炉,终于折腾出一点儿火星子。
姚听一只手撑着脑袋,颇为愉悦地看着吕排歌七手八脚,因为微末火光而开心,小心翼翼地把热水倒来倒去,不小心沾灭了火星子又是一阵心疼。
终于起了小火,吕排歌眉开眼笑,摇头晃脑的样子好像十八年来头一回见到火焰。
她黑色的眸子中燃烧着火光,如同金乌般耀眼,吕排歌本身便是浓眉大眼、唇红齿白的长相,左边眉毛下的痣更是像那山间的一点飞鸟,随时都可能展翅飞远。
姚听仅看了一眼,便宛若被灼痛双眼般转而去看火焰。
那已经是她再也体会不了的日子了。
若人真有下一世,她希望自己的亲人还是人,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而她则是会在屋檐下躲雨的一只小鸟。
也许哥哥会心疼她,把她带到干燥的房间里取暖,父亲在处理政务时还要提防她啄砚台,蹲在母亲常练武的院子里某一棵树上,然后母亲不小心把某一条枝叶削断了,就会紧张地过来看有没有伤到她。
她在姚府待久了就会离开,也许去白府看看白瑄。
如果换一个正常的家庭,白瑄会变得完全不一样,也许也会与原来一样,只是她的温柔都不再是筹码,而可以在她擅长的诗词文学里大放异彩。
她若是与兄长再次相遇,会再次坠入爱河吗?
也许会,因为她与兄长的婚姻本就是她为了逃离自己既定命运做出的尝试。
也许不会,因为她见过更大的世界后,便可能不再认为兄长有魅力。
如果姚府少了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分崩离析。
如果万和少了她,吕家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难吃吐了我可不管。”吕排歌不放心地强调。
姚听堪堪回神,听清吕排歌的话,朝她做鬼脸:“那我就吐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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