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快,都起来了!”
吕排歌是被喊醒的。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正骂骂咧咧地一个一个拽着床上人的头发将人拖下床。
床上的人被拽醒,又因疼痛而高声短促地尖叫。
“姚府买下你们可不是让你们来睡大觉吃干饭的,今日随我去给姚二小姐挑人,再不起来,全部家法伺候!”
为了避免自己的头发遭到蹂躏,吕排歌用力扭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在婆子拽到自己之前便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婆子要拽她的手就这么停留在原地,愣怔一下,冷笑着上下打量她一眼道:“哼,你倒是识时务。”然后略过她,去拽下一个人的头发。
吕排歌刚醒过来的思绪还不清晰,又被尖叫和哭声吵得头疼,这过了一会儿才想起一些东西来。
她是家中老大,底下还有五个妹妹弟弟。
父亲半年前打猎摔断了腿,又不肯躺在床上养伤烧钱,因此整天撑着瘸腿给人做重活搬工,那腿的伤势更是恶化。
母亲日日夜夜给人缝衣服,为了赚几个铜板瞎了眼睛,两个身位以外就看不清了。
晴山向来以实力为尊,无论女男,只要有能力,就能读书学武。
作为老大的她有点武功天赋,每次随母亲上镇赶集卖绣品时,都会偷看镇上武馆中师傅的招数,自学了一些简单的防身术。
她的身体比同龄人好得多,在家中分担的农活也更多。
只是分担农活并不能为家中减轻银两负担,反而要因此多吃一碗饭。
也是恰好,当时她正急得发愁,便逢牙婆来村中看人,看她长得板正,还会些武功,便说可以卖给大户人家当丫鬟。
牙婆说了个数,她掰着手指算了半天也算不清能买多少种子、能做多少件衣服、又能给家里添几次肉菜。
卖了她的钱是整个家日夜连轴转,赚一辈子都赚不来的钱。
于是她自己一个人瞒着家里所有人偷偷跑到牙婆那里签了卖身契,按了手印,送了十两银子回家。
反正她也快二十岁,有这个权力决定自己要干什么。
现在,她被用五十两银子买下,送到了万和姚府当丫鬟。
这可是晴山京城里都算一等一的大人家啊!
来的路上,吕排歌听其她见识广的女孩儿说,姚府还是什么江什么湖的第一世家。
那儿大概是什么厉害地方吧,她暗自想道。
不愧是第一世家,自进府以来,她见到的稀奇东西应接不暇,光是从府门口走到丫鬟集中休息的屋子,就感觉比从村门口走到家里还远。
她越发觉得自己签了卖身契是正确的。
婆子把房间里的女孩都拽起来,吕排歌也清醒了,跟在其她人后面匆匆用水池漱了口水,听到大家都在低声抱怨这婆子来得太早,这个时间点小姐怎么可能醒。
吕排歌深以为然,排着队领到自己的衣服,换上了姚府下人的布衣。
尽管说是粗布,可穿在吕排歌身上,她还是觉得比自己以前的衣服都要舒服百倍。
连下人都穿这么好的布料,主子得穿云织成的衣裳吧。
吕排歌心中感叹着,又听婆子说每个人的手臂上绣着的姚府家纹,婆子说那叫蒜泥。
真有意思,大户人家怎么会用蒜泥做家纹呢?更何况这图案看起来,应当是只凶兽啊。
吕排歌实在摸不着头脑,只想道,这第一世家吃的蒜泥都与她们不同,真厉害!
都穿好了衣服,便排着队要去给主人家挑选。
按理说本应昨日买下时就该分好,但姚二小姐姚听身体不适,便由她母亲做主先买了十个,等她身体好些了,再让婆子带人去亲自选。
姚二小姐身体不好,什么时候醒来洗漱都是未知数,没有让小姐等丫鬟的道理。
婆子昨日定了个时间,今早醒来想想还是不保险,于是亲自来把人都喊起来。
吕排歌在等待时,听到旁边的小姑娘在叽叽喳喳地讨论,她才知道这大户人家的丫鬟分成三等,月银也不同。
心思活络的早就和婆子打好关系,知道了姚听身边还缺一个大丫鬟,正铆足精神要抢那唯一一个位置。
吕排歌看了一眼围在中间的几人,要么是长相清丽,要么是身材魁梧,要么说自己的绣工出神入化,要么说自己武艺高超。
她低下头,默默地拨弄衣角。
她没有一技之长,反正,能做个三等丫鬟就知足了。
婆子让准备好的姑娘们排好队,一行人浩浩汤汤地往姚听的院子走去。
姚听的院子在最安静的地方,虽偏僻却不简陋,那树啊草啊花啊都精心修剪,就好像那个什么……世外桃子园。
院门口的牌子上写着三个字。吕排歌不认识,听周围人说,叫听林院。
林子怎么听?就听风吹上去呼哧呼哧的响声?那有什么好听的,吵也吵死了。
大户人家的雅兴真是令人摸不着头脑。吕排歌暗自琢磨着,跟随着队伍走进院子的大门。
小桥流水与假山花林看得她应接不暇,宛如名家倾尽心血的画作,不知觉间落了队。
前面婆子回头把她狠狠一拉,压低声音骂道:“别看了,以后有的是时间给你看,快走。”
吕排歌回神,跟上队伍,暗地里揉了揉被拉疼的手腕。
婆子在前边带路,一边在说话,但她的声音太低,吕排歌得凝十二分的神才听得清。
她说:“二小姐要了你们,你们便生是听林院的人,死是听林院的鬼。”
见姑娘们忙不迭地点头,又道:“二小姐身子弱,喜静,切莫大声喧哗,声音稍大些,二小姐便会头疼眼花。”
知道婆子是在教她们与二小姐的相处之道,前头几人都听得认真,频频点头。
吕排歌并不在意这些,她想着只在这院子里洒扫做些粗活就满足了。
因为听林院的三等丫鬟的月银也很足,足够寄回家,给家里添口菜,或是给妹妹弟弟交上束脩。
她往周围看,不论是做什么活的丫鬟或是婆子,都能够保持自己的动作几乎不发出声响。
但她们脸上并无小心翼翼的拘谨,与其她院子里的丫鬟差不多神色,这让吕排歌更好奇这位姚二小姐了。
待到姚听闺房门口,那儿坐着一个与她们一般大的姑娘,正低着头绣荷包。
见她们一行人来了,连忙站起身,笑意盈盈地给婆子塞了一个绣好的荷包,轻声说:“冯婆婆辛苦了,我这就去叫小姐。”
冯婆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接过荷包塞进怀里,连声应了。
那姑娘转身进门,冯婆子转过来,大概是荷包分量够重,她说话都和蔼多了:“刚才那是二小姐的大丫鬟,仪朗。还有两位大丫鬟,你们一会儿就能见到。”
原来那是大丫鬟啊。
她长得真好看,身上的衣裳好看,走路的姿态也好看,就连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也好看极了。
吕排歌几乎以为她就是姚二小姐。
片刻后,仪朗推门走了出来,并把门敞开了,对着众人说:“小姐让你们进来。”
于是众人跟在冯婆子之后鱼贯而入,在拉着帘子的床前排成两横排。
仪朗走到床边,一俯身,里头的人就知道一切就绪,伸手撩起了乳白色的床帘。
姑娘们屏气凝神,逐渐看清那床帘的缝隙后,露出的那张苍白的面容。
她有一双眼尾弯弯的桃花眼,短小圆润的峨眉,嘴唇涂着银朱口脂,妆容让她并不显得病态,反而叫人觉得精神烁烁,只是她的眼神实在疲惫,让这一切都似强装起的镇定。
吕排歌与那双清澈的眼睛对上目光后,忽然觉得太阳穴刺痛,身体摇摇欲坠,还好旁边的姑娘扶住了她。
她醒神,后怕地朝扶住她的姑娘投去感激的眼神。
还好还好,要是自己摔到地上,好活计就没了。
姚听的目光在前面五人身上慢慢滚了一个来回,看完以后,仪朗及时上前让她们调换位置。
姚听只多看了两眼吕排歌,吕排歌却低着头,心跳砰砰,好像姚听的视线里有什么锐利的光芒,叫她不敢与之对上视线。
看完了,姚听放下了撩着帘子的手。
姑娘们正面面相觑着,仪朗便让冯婆子带她们出去,自己则留在了房间内。
过了一会儿,仪朗走了出来。
她轻轻关上门说:“小姐说没有问题。前五个做二等,后五个做三等,能不能做大丫鬟,得看大家的表现。”
本来排在前面的就是给婆子打好过关系,或是婆子觉得条件好的姑娘,给她们都排了二等丫鬟是最公平的方法,没有人有怨言。
说完这些,仪朗又塞给冯婆子一个荷包,瞧着比之前那个还要大。冯婆子满心欢喜地接下,用尽好听的话感谢了一番,才转身离开。
冯婆子走远了,房门再次被打开,走出一个陌生的大丫鬟,仪朗见她出来,便自觉地进去顶替她的位置。
大丫鬟带着十个人走到一处假山下,这处假山离姚听的房间远,因此声音也能稍大些。
“我叫仪瑞,还有一位大丫鬟叫仪询。小姐平日里需要两个大丫鬟贴身伺候,还有一个在门口看门,你们以后若有事找小姐,找看门的就好。
“表现好的,小姐都有赏,但如若胆敢串通外人害小姐,自然也会让你知道,我们几个大丫鬟不是吃素的。”
她眼神狠厉,随地捡起一根手臂粗的木棍,咔嚓一下就把木棍折成两半,周围的姑娘哪见过这么直截了当的威胁,都被吓了一跳,两两之间挤作一团。
唯有吕排歌探头探脑地看着被仪瑞扔下的木棍,心说,这是不是她提前准备好的?不然这么干净的院子,上哪儿去找这么大根棍子。
她能清楚感受到仪瑞身上散发出的杀气,告诉在场的每个人——她不是纸上谈兵的武侍,她是认真的。
仪瑞目光扫过众人,在吕排歌身上停顿片刻。
见姑娘们都被她吓得瑟瑟发抖,她满意地点头,举起手,大家这才看到她手上拿了一串牌子。
她一人给分了一个牌子,吕排歌分到的,是洗衣。
转眼间,吕排歌已在听林院做了一月的活了。
她力气大,大多数洗衣的活都交给她。同是洗衣几个的小丫鬟也不让她吃亏,大部分姚听赏下来的点心和剩菜都进了她的肚子。
真好啊,她想。
来前听其她人闲谈,都在说大户人家的丫鬟也要勾心斗角,什么比主子之间的竞争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还惴惴不安,怕自己被当成牺牲品推出去背锅。
姚府真好啊。
第一个月的月银发下来,那碎银子的数量是吕排歌生平未见,她心头火热,便要给家里寄去。
想着二妹如今应当读了书,能识字,便托院子里识字的丫鬟写了一封信。
然后她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重新梳了头发,拿着钱与信,来到了姚听的内院门口。
吕排歌不知为何有些紧张,总觉得自己的辫子梳歪了,她第十次调整马尾,捏紧了手中的纸张,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今日在看门的仍是仪朗,她正在绣手帕,吕排歌走到跟前了才发现她。
仪朗被吓得一激灵,捂着心口:“你怎么和仪瑞一样吓人,真讨厌……”她缓了缓神,问道,“你找小姐有什么事吗?”
吕排歌递出手中的东西:“我想给家里人寄点银两,还有一封信。”
仪朗眼睛一亮,放下手中的绣品:“你识字?”
吕排歌摇摇头,抓着信封的手指缩紧:“是小宁写的。”
只有大丫鬟能被姚听赐名,未被赐名的只能用原本的姓氏称呼彼此。
“哦……”仪朗的表情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她接过东西,“稍等,我去和小姐说。”
她转身进了门。
吕排歌看着慢慢阖上的红木门,在这安静的院子里,忽然感到一股窥视的目光。
但她四下看去,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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