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姚府往事(二)

仪朗没进去多久便出来了,带出一股清淡的桃花香,隐约还夹杂着药膳的苦味,那股窥视的目光也随之消失不见。

她手里空空,只说:“晚点会把大家要寄的东西一起让信客送,信封上那是离你家最近的驿站吗?”

吕排歌连连点头,她原本想写具体村落位置,但小宁告诉她写了也没用,因为驿站不会把东西送到各家各户,是村长定期来看看有没有自家村落的信件。

而那驿站的名字,只是来路上听牙婆提起过一句,吕排歌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小宁也不知道,按照字音写了下来。

仪朗又说:“哦……无碍的,你把家中落址也告诉我吧,小姐不用驿站寄,直接送到你家人手里,不必写驿站。”

于是吕排歌说了一遍,仪朗要她精确到如何找到家中,因此说得有些长。

在她还想再重复一遍时,仪朗说:“不必,我记住了。”

这几日下来,吕排歌已经知道能做大户人家大丫鬟的都有过人之处,不疑有她,向仪朗道谢。

仪朗却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只要替小姐好好做事,这等小事,小姐自会帮忙。”

吕排歌只当要好好洗衣服,高高兴兴地应了,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开。

*

自那日独身一人在院子里感受到令人浑身寒意的目光后,吕排歌每每一人独处时,都会再次感受到这股视线。

她胆子大,在起初的不适应后,仅过了两天后便习惯下来,不再在意。

但随着时间推移,那视线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哪怕周围有人时也会出现,还突兀地避开所有有人的地方。

每每叫李琢光以为她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回头循着感觉去看,那一处都无人。

跟着那视线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些嘈杂的声音。

不止是人说话的声音,还有一些奇怪的、像是山中会出现的声响,潺潺溪流与嘤嘤鸟鸣,和狂风暴雨中的树叶梭梭,从极远处传来的闷雷,还有像给自己加油打气时的单字呼喊。

声音太杂了,她只能分辨出这么多。

这些都让吕排歌感到有些熟悉,可她对自己的熟悉也感到疑惑。

吕排歌老家村庄靠山,她也上过好几次山,但从来没在暴雨时上山,山上也根本没有什么溪流。

人声根本听不清,就如同挥不开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旁人同她说话时,那声音便会愈发响亮,仿佛故意不让她听清似的。

长此以往,吕排歌开始头疼。

那疼痛仿若要把她的头一左一右撕扯开,在她的脑子里又捣又搅,翻江倒海般闹腾。

她一直咬牙忍着,唯有一次实在痛苦得受不了,想要摔东西发泄。

可她刚举起烛台,声音便像害怕一般突然安静下来,只余一片钟磬余音,她的手臂好像被人托了一把,停在了半空中。

吕排歌瞬间清明,脑海中、视野里的迷雾褪去,冷汗刹那间爬满她的脊背,烛台在她手里成了一把张牙舞爪的魔物。

还好——还好。

差一点、差一点就砸下去了。

她清楚地意识到不能发出这么大的声响,不然她就得滚蛋了。

而当她松口气放下东西后,那些声音、那些目光便又重蹈覆辙。

更奇怪的是,好像所有听林院的人里头,只有她会这样。

如此时间一久,吕排歌的脸色整天都是苍白的,双眼半闭,整个人透露出一股死气。

也因此,丫鬟们都不由自主地离她远远的。

再这样下去,她迟早要疯掉。

*

“听说……玉……说谁找……大……若是个小……就让……做……”

吕排歌握着衣服的手心刺痛,旁边人闲谈的声音忽远忽近,还有脑海中那些杂音,就好像有几千个人在她耳朵里吹唢呐,念佛经,吕排歌的脑袋快炸掉了。

这两天,仅仅只是触碰,不管碰到的布料多柔软,碰她的人动作有多轻柔,她被碰到的部位都会如同针刺。

身边有人喂她吃东西,食物在她的舌尖推来搡去,勉强从一片麻痛中吃到一点肉包子的香味。

她断断续续地听到那丫鬟说:“方大娘的包子……是……佛……木檀香……”

她猜,那丫鬟是在说这包子从方大娘的摊头买来的。

吕排歌好像听过方大娘的名字,据说她信佛,说什么整天吃斋念佛,卖的肉包子也有一股寺庙的味道。

反正吕排歌不能理解,信佛到这种地步的人怎么会卖肉包子。

她睁开眼时眼前一阵阵发黑,和她没吃饱饭就做活时晕眩的感觉一样,想与身边人对话都没有办法。

她只能闭着眼睛摸索,所幸现在洗的都是下人的布衣,可以尽情用力。

洗完半盆后,她忽然摸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以为是哪个下人忘记拿出来的小物件,摸着温热,上面似乎还有雕刻出的图案。

吕排歌勉强睁开眼,从眼前密密麻麻的黑点中分辨出旁边人的位置,大喘几口气攒出些力气,把东西递过去,说道:“谁的?”

只说了这短短两个字,她的太阳穴便突突地跳个不停,肺中空气仿佛被抽空,喘不上气,几乎要倒下。

旁边的丫鬟接过后,蚊虫般嗡嗡一阵,突然爆发出惊喜的倒吸声,不过她们马上控制住了自己的声音。

“这是小姐丢的那枚玉佩!”

吕排歌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句话,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洗衣房的丫鬟们便将她拉起来,跟随着先前说话的人,簇拥着她出去。

她们一边走一边说着恭喜的话,吕排歌一句也听不进去,被她们碰到的地方持续传来刺痛,那痛传遍全身,搅得她腹中好似被一只手紧攥住,痛得她想吐。

过了一会儿,她们好不容易松了手,又有只冰凉的手上前牵起她的手腕——并未带来任何不良反应。

而吕排歌如今已没有多余精力去分辨这点了。

那手拉着她走进房间,甫一走入,吕排歌眼前豁然开朗,那些声音在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从极端痛苦的状态里猛然脱离出来好像背后背了数十年的千斤重担突然被人卸下,轻松,但不适应。

接着,吕排歌就看到姚听坐在垫了三层软垫的美人榻上,她的气色比吕排歌第一次见到时好了许多,面色红润了些许,却到底因为长年缠绵病榻而显得脆弱。

她手中拿着仪朗方才给她的玉佩,笑靥如花:“多谢你,帮我找到这枚玉佩。”

吕排歌这才吐出一口不知何时憋住的气,适应好了恢复正常的身体,移开钉在姚听身上的目光,无不悲戚地想:她看起来才十岁出头,还没长开就面临着死亡。

她几乎都已经想到姚府如何绞尽脑汁搜寻保命良药,想要将二小姐的命多吊住一天、一个月。

吕排歌看着自己的鞋尖说:“是属下应该做的。”

姚听把玉佩收好,偏头道:“仪瑞,你去同大家说,我的玉佩找到了,她从今往后便是我的大丫鬟。”

仪瑞点头称是后便出去了,吕排歌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紧张地看着姚听。

姚听笑意盈盈地说:“我要为你赐名,让我想想……”

她涂着蔻丹的手指抵着唇瓣,她大概想用鲜艳的颜色提气色,却只显得她手背更是没有血色。

大拇指上戴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玉扳指,即使是吕排歌这样大字不识一个的也看得出这东西一定极其名贵。

姚听眯起眼睛沉吟片刻。

“——以后,你就叫仪璟吧。”

听到这名字,吕排歌的脑子忽然又炸开一般传来无数的人声。

有的说着快跑,有的说着你看她果然会变成这样,有的说,这一切都该被扼杀在胚芽之中。

还有的说,明明是我先见之明,为何不相信我的预言,瞧瞧,这就是不听我话的代价。

吕排歌瞬间清明。

她不是仪璟,她不是姚府的丫鬟。

她不属于这里。

*

吕排歌抓着被褥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还是原来的客栈,原来的床铺,那根还未燃尽的矮胖蜡烛,那股浅淡的花香与渗透进桌子中的茶香。

窗外刚升起初阳,很快又被乌云遮蔽。

她为何成了姚府的丫鬟?

不、不……

那应当只是一个梦境。

梦境……还是……心术?

吕排歌下床,揭开茶壶盖,直接拿着茶壶猛灌一大口,隔夜凉透的茶水落入肚中,她逐渐回想起来。

她昨晚是去姚府打探,在屋顶听了姚听与她丫鬟仪瑞的对话,然后姚听睡着,她想离开,但是一转身的时候便晕了过去。

不对,等一下——

吕排歌的目光紧紧地盯住桌上的蜡烛,两天前初见姚听那日,好像这蜡烛,也是燃到这位置。

她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在准备亲自去姚府那日,这根蜡烛已经烧得只剩个底儿了。她原本准备从姚府回来后去换根新的,后来晕在姚府,自然没有时间。

可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吕排歌抱着满腹的疑问换好衣物走出房间,方至楼梯口,她的脚步一顿,细细观察了底下一番,才确信是不一样的。

因为姚谈竹不在。

他的友人都好端端地坐在那儿,只有姚谈竹不见了。

吕排歌并未想太多,就是昨日姚谈竹那状态,要是吕排歌的友人,她必定会把姚谈竹塞进医馆。

本着负责到底以及再次确认,吕排歌上前向姚谈竹的同行询问了他的状况。

没想到,这些人这次却并未对吕排歌持有警惕,而俱是一脸疑惑,那表情仿佛在问你没事吧:“姚谈竹是谁?”

“……”

鸡皮疙瘩从背后慢慢地爬上来,额上滑下一滴冷汗,吕排歌面对几双茫然的眼睛,只能佯装镇定道:“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那些人哄笑起来:“一步剑客记性这么差,别把仇人的脸也给忘了。”

吕排歌挑眉,痞里痞气地笑起来:“那倒不会,我早把仇人的脸刻在脑子里了。”

当初说自己有个仇人,不过是为了融入江湖氛围。

行走江湖之人,谁人没有个杀母仇人、杀父仇人的,侠客不寻个仇都不配称之为侠客。

但真要说对那人有什么负面情绪……吕排歌还真没有。

她也觉得自己这种性格怪异得很,可就是提不起仇恨的劲。

吕排歌随口应了,走到门口,脚步又顿住,转回来:“今日是几月几日?”

那些人面露疑惑却乖乖答道:“六月廿三,你没事吧?”

吕排歌没答,转身掩饰心中的惊涛骇浪,稳步离开。

昨夜刚下了一场大雨,地面还湿漉漉的,连日的阴雨天让空中也有股湿润的味道。

还有些小雨。

她穿上斗篷,旋身飞起,落定在客栈屋顶,盘腿坐下,闭上眼,开始回忆昨晚的那场「梦境」。

吕排歌并不确定那是梦境还是姚听用的心术,但有个相同的问题——如今真是两天前?怎么做到的?

所有的问题仿佛都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堵住,石头背后就是答案,而吕排歌找不到可以挪开石头的角度。

于是,她回忆着昨日在姚府中的所见所闻,要打破姚听的心术,首先要……找到不合常理的地方。

姚府中不合常理的地方,初伏就枯萎的树、黄梅天在院子里晾衣服的丫鬟。

最重要的是——吕排歌揉了揉眉心,为什么偏偏是她?

如今在武林中排行第二的杨家不是更合适吗?吕家只剩她一个人,她记忆中也没有姚府一丁点儿影子——

因为她拿下了武林榜首的位置?

若是为了这个榜首,姚听都能神不知鬼不觉把她人挪个位置,何不直接将她姓名夺走,还要如此迂回?

吕排歌舔了舔嘴唇,她眼前浮现出自己「仇人」的脸,害得她吕家几近灭门的人,会……和她有关吗?

她想到这里,又忍不住自嘲地笑起来。

难不成那位仙门中人灭了不止一家?而且还是京中数一数二、没有造过什么孽的武术世家。

什么仙门会收杀孽如此之重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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