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魂契双(四)

孙采禾入魔是在一次外出执行除妖令的时候。

当然,这之前也早已有了预兆,她从剑宗到芝风派,很受贺亭风的照顾,那时她尚且不知道双方的身份。

贺亭风天资好,但比不上孙采禾,用灵力为笔顺,天地万物为符纸这样的本领,她自学符箓的时候就会了。

于是芝风派当然也很看重她,来到这个门派,她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委屈,顺风顺水地如同她原本就是在芝风派的一样,很快她凭着自己的实力成为了芝风派的掌门之徒,名副其实的大师姐。

也就是在成为掌门之徒的第二日,孙采禾听说了四长老的一个徒弟,叫贺亭风。

她想,原来那个一直对她很好的人,是四长老的徒弟,长老所收的徒弟辈分理应比掌门所收的徒弟再低一阶,那天之前,孙采禾唤他“师兄”,那是因为她知道贺亭风先于她入门芝风派,那天之后,孙采禾仍然唤他“师兄”,她是打心里就尊敬他。

只是他不肯再应了。

后来孙采禾才知道,贺亭风照顾她,无关任何其他的情谊,他只是……愧怍。

他分明天资比不上孙采禾,却阴差阳错代替了孙采禾的位置,他名不副实,他在心虚。

多好笑。

孙采禾自己已经不在意的东西,他看的那么重,重的大过自己的生命了。

那段时间孙采禾一直心绪不宁,她想过很多种原因,她怎么也想不到他是在愧疚。

许是看出孙采禾很在乎了,他怯懦得、踌躇地,向孙采禾坦白了。

那时孙采禾说了什么呢?

她说:“没关系,那是过去上一辈作出的过错决定,与我们本就是无关的,至于我幼时的生活,你不用担心,他们待我很好,如果不是你告诉我这些,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再说了,这个过程虽然不是很光彩,但结果差强人意嘛。”

贺亭风看着她愣神,孙采禾嘴一撇:“那师兄,我们还是朋友吧?”

“……是。”贺亭风道。

听起来有点不情不愿,但孙采禾知道,那是因为她这个和她一样寡言的师兄不知道怎么表达,哪怕他现在心里想的可能是就此入魔,他都不可能想着对孙采禾有“讨厌”“憎恶”这样的情绪的。

她很有自信,之前有,现在亦是。

她轻轻的接住了这句承诺,哪怕它轻飘飘的不值一提。

这段破碎的感情中她的被偏爱的一方,她是得到感情更多的一方,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被抛下。

那时她天真的想。

只是她错误的认知了两个人的感情,原来至始至终,贺亭风只有愧疚,他被这份愧压得太久了,已经难以从任何的一丝缝隙之中窥见爱了。

人的感情本应大多相通,只是需要回应,而愧疚是无法回应爱情的。

孙采禾从他身上获取温暖,他照顾她,会提醒她夜深莫要在外练习,会在清晨她的课桌上放上一沓新的符纸,会在她接了除妖令时陪着她去做任务,他时时刻刻似乎都在诠释,什么是关心,什么是照料。

这世间再难找到一个如他一般细致的人。

可孙采禾知道,这不是她要的,她不要什么长辈对小辈的关爱,她要的是爱情中双方平等的尊重,这样自顾自的把自己放在低一等的位置,这算什么爱。

她一直都是一个情感细腻的人,不是她需要的感情,她只觉得会是负担。

这样束缚的感情她绝不要。

她决定让自己脱离这段困扰她的感情,于是她第一次拒绝了贺亭风陪伴她一起去执行除妖令,那张除妖令是在北方,她故乡的方向。

她的家乡是有雪的,虽然亦然也有四季,不过并不分明,在冬季的时候很冷,雪厚厚地堆了一层,一脚踩下去,要没到小腿肚的,这个时候人们会穿上臃肿的、温暖的衣服,把自己包裹在用于保暖的植物纤维之中。

但她接到除妖令的时候不是在最冷的时候,她清楚气候,所以只穿了一袭薄衫便匆匆赶往,妖兽的纷乱也不难处理,她实力本就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了,自然也是轻松解决。

然后她安心接受那个村子里人们的感激,人们哉歌哉酒,欢庆这份来之不易的平安,她作为帮助解决苦难的自然坐了上席,人们热闹过后散了场,各回各家,村长过来走到她旁边:“仙师还有别的安排么?”

她才惊觉,已经到了该回去复命的时候了,可是回去就要面对只懂得愧疚的贺亭风,她暂时还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他。

于是她打算回去看看。

她对时间的概念已经不明晰了,她还以为她的父母,或者说,养父养母,应该依旧像多年前她挥别时目送着她离开时那样,安静而依恋地等着她回来。

可时间从不等待谁。

回去之后,她在自己亲生父母的旧居前转了一圈,却只看到一个坟茔,一个老人坐在坟前,安静地烧纸。

她想起来凡人寿命总是短暂,于她相比,简直如同蜉蝣,她心狠狠一颤,老人没有注意到她,直到她走到旁边:“您是孙香月吗?”

老人抬起头,用浑浊的眼珠打量她,很快才辨认出来:“是采禾吧,你怎么先过来这边了,是知道你的身世了吗?”

老人摇摇头,叹道:“也难怪,不过,你来迟了,你父母都走了。”

她指了指身前的坟:“这是他们俩的合葬,我怕你不知道他们到了下面,他们会过得太苦了,就过来给他们烧点纸,——苦了大半辈子了,死了还是要滋润一点才好。”

神鬼的故事在民间总是流传,或许越是得到,越是贪恋,越是短暂,越是珍贵。

一时之间,孙采禾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并不相信鬼神之说,但此刻却莫名希望,真的能够如老人所说,他们能过过的,更自在一些。

她不敢再加快脚步,怕看见也只是孤零零的坟茔,然而村落本就小,几步路的距离她怎么也走不了很久。

孙采禾的眼泪几乎溢满眼眶,她忍不住哽咽,她看见两个老人就这样依偎在门口,他们年纪已经太大了,大到没力气养活自己。

两个孩子,一个被他们亲手送走,另一个也因愧疚放手让她去闯荡修仙界,这个残酷的世界,没有后代,普通人在老了之后,都是没有任何保障的。

两个人操劳一生,生了孩子,也养了孩子,却得不到任何的照顾。

孙采禾也觉得自己的心中满溢着愧疚。

她忍不住垂下头,她几乎不能直视他们。

他们有办法通知到她吗?其实有,然而两人直到最后,也没有主动找她。

孙采禾想抑制自己的愧疚,愧疚……愧疚……

其实是愧疚杀了他们。

这是最没用的情绪,它只会让人们软弱。

贺亭风因为愧而不敢爱,她的父母因为愧自己伶仃死去……

生老病死是与时序轮转一样的东西,孙采禾悲伤之后,便自己挖了坟准备将两人安葬。

然后她轻轻抱起尸体,发现了母亲身后血淋淋的一个窟窿。

只有小指大小,如若不是她翻动,她根本不会注意。

她颤颤巍巍去翻动父亲的尸体,在同样的位置,也发现了那个窟窿。

……并不是妖兽造成。

是修士。

她感觉自己脑海中什么东西轰然崩塌,她迷茫地抬头,看向虚空,一瞬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耳边几乎是耳鸣般的寂静无声。

她的第一反应甚至不是不可置信,而是迷茫。

从前无数人期盼的眼神仿若昨日,蓬莱严令申戒着“绝不能伤害普通人”,她以为所有人都应该知道,修士需得保护无根人从来不是蓬莱的无理要求,而是对他们这些远离家乡,前往三宗六派修行的修士的承诺,让他们能够安心修行,不牵挂凡尘俗世。

之后,她便开始追寻这个随意杀害无根人的修士。

她像一块海绵,不断吸收着外界给予的脏污垢水,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却总在外表装的没事人似的。

她高效地找到那个修士,悲怆的问他为什么要杀害他们,明明他们已经年老了,早已没有多少日子可活。

那人瞥了她一眼:“你很在乎他们么?可你怎么从不回来呢?”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他必然在这里呆了很久,久到知道她很久不曾回来过:“我在外修行……”

“呵。”

孙采禾听见他轻嗤:“不过几个无根人,村里也只有你在乎罢了。”

孙采禾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那人“哈哈”笑起来:“我在这里呆了五年,这五年所有过来的妖兽都是我杀的,你以为为什么这里总没有除妖令递上去,妖兽千千万万,凭什么只挑着这个小地方不过来。”

“于是他们就很信赖我,不过谁在乎他们的信任?”

“我说谁有问题,谁就是真的有问题,哈,”他又笑了一声,很明显带着轻视:“我说村长和村长夫人恐怕已经被妖兽附身,他们就默许了我杀掉他们,甚至好几日都不敢来收尸。”

“真是……愚昧、无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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