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华沙的冬天。
肖邦公园被一层薄薄的白雪覆盖的石子路大道上走着一个穿着棕色毛衣的短发女子。她的鼻梁上有些许的小雀斑延展向脸颊两侧，圆圆的眼睛生动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时不时，她看向她右侧，嘴巴动着似乎是在说什么，就好似她旁边就站着一个人似的。
这里的空气里笼罩着一种白雾般的质感，公园里人来人往，带着自己的小孩、伴侣，两边是幽深的树林。如果是一个人来，可能会感觉到莫大的孤独。
“为什么会想要来这里呢？”姜楠问。
旁边的“人”没有回答，冷风从姜楠耳边呼啸而过，也有可能是她没听见。
算了，她本来也做好了他不会回答的准备。姜楠早就开始怀疑他可能不是单单因为变成了鬼才如此这般没有情感的，而是他本来生前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冷冰冰的、沉默的人。
“因为我喜欢肖邦。”他的声音总能透过世界的杂音，是一种独特的声波，低沉又毫无波澜。
她抬眼看他，看到他的搭在前额的黑发被风吹得凌乱，蓬乱地支棱了起来像一个小鸟巢。
“肖邦吗？嗯，好像是个很著名的钢琴家呢。”她对音乐一窍不通，不过她记得小时候倒是在姐姐练琴的铺子上见过肖邦这个名字。
音乐对于她来说与其说是毫无吸引力不如说是过度有吸引力。音乐总能给她带来过于强烈的情绪。正因为过于强大所以也更容易沦陷，就跟会令人上瘾的毒药一样。她不喜欢那种全然沉浸在情绪里的感觉，感觉像是被掌控了一样。
可是真没有想到他这么看似没有情感的人竟然会喜欢音乐……
她转头偷偷瞟他。
正好看见他转过头去，隐隐听见他冷哼了一下，嘴角勾起。
这次姜楠只花了一秒就反应过来他在嘲笑自己了。
他又偷看她的想法！
“不是偷看，是你的声音太响了。”
“你思考的声音。”他看了她一眼，结简意涵地解释道。
“我又不是故意的。”她小声咕哝。
话说，这里真的很美。
他们来到了一个湖畔边，湖上有一个桥，可以到另一边去。远处的湖面已经结了冰，没有被冻上的水面上还有几只天鹅和一小群绿色脖子的鸭子，一切看上去安详极了，简直是冰雪世界。
“这里真美。”姜楠不禁感叹出声。她够在桥的栏杆上朝远方眺望。
“夏天会更美。”他走到她身边。
夏天？春暖花开的话的确应该会更好看。可是现在是冬天，她估计也不会再有机会自己来这里了，要买机票还要请假，哪一样都不好办。有点可惜，但是至少来过。谁能想到呢？多亏了鬼压床她的那只鬼的遗愿，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能够来到这个公园，看到这样一幅自己本来一辈子都不会看到的景色。
“走吧。”他说。
“好。”
他们继续往前走，湖的尽头是一个白色的宫殿，两边有小桥连着。看上去像是一个小行宫。
“那是一个宫殿吗？”姜楠问。
“这里曾经是一个皇家庄园，现在那里是历史博物馆。”
“你已经来过了吗？”
“嗯，小时候父母出差来过一次。”
小时候竟然就来过了啊……姜楠的目光落在了停在不远处的雕像身上的鸽子，它们将脖子所在膨起的羽毛里，看上去圆墩墩的。现在的姜楠应该跟方田树死的时候差不多大，他小时候能出国，他的家庭估计算是颇有经济实力。联想起自己小时候已经开始去家附近的小卖铺打工了，要不是姐姐姜叶出钱，她差点连大学都上不成。真羡慕啊，姜楠不由得想。
她深呼了一口气，带着冰渣般寒凉的风灌入气管和肺里，再带着白雾吐出去，令人觉得舒畅。
她没有注意到他正在看她。
“所以这里跟肖邦有什么关系？”
她透过寒风注视他的眼睛，真诚地问道。
“这里有肖邦的故居。”
“哦！”
“夏季的时候，每周末都会有人来这里钢琴演奏。”
“真希望可以听呢。可惜现在是冬天。”
他们穿过许许多多的树林以及大大小小的道路，周围的美景像是属于一个不现实的世界。
真难得啊，本该在上班的时候，却意外能够欣赏这么好的美景。她尝试想象假如此时此刻自己正在地球的另一边，坐在办公室里面敲键盘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她会烦躁，会感到无趣，会觉得人生只有永远挣不够的钱和加不完的班，只有不开灯的房间、地铁和皮鞋味的刺眼的办公室。
可瞧瞧这个世界！
一切简直完全不一样。
可能这就是旅游的意义吧，看见世界的多样性，当在世界的一角苦恼的时候也能意识到世界的另一角阳光正好，意识到世界并不是只有自己眼前的模样自然也就不会过度局限于眼前的烦恼了吧。
可惜她这辈子可能都不大会有机会多看看世界了，因为她真的需要钱。虽然她也知道只靠着自己那少到可怜的死工资是一个很笨的方式，可是攒钱的确是她能想到的最稳妥、最没有风险的办法了，没有风险就是好的。
方田树迈着悠闲的步子走着，耳朵里却源源不断地传入旁边的那个女人的声音。
“这里简直美得跟油画里画得一样！”
“要是能够经常来这里旅游就好了，这才是旅游的意义啊……”
“可是我永远也攒不够那么多钱……”
“那边那个金发帅哥长得真俊美！”
“……”
……
“喂，你真的有那么缺钱吗？”
他原本想要这样问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他却并没有选择说出口。
他恍然地意识到，这是这么久以来，自己第一次为他人着想。
为什么会这样？
按道理来说自从变成鬼以后他就彻底没有那种意识了。
转向她的时候恰好对上了那一对棕色的瞳孔，嘴巴微微张着像是要说什么。
“你说过这是你的最后一个遗愿对吧？”她忽然凑过来问，有雪花落在了她的鼻梁上。
“嗯。”
“那是不是这也是你停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时间了？”
他安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一会。她也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但思绪却依旧雀跃。
“彻底离开这个世界会伤感吗？”
“会害怕那之后又会是什么吗？”
“他是不是已经知道灵魂死后会是什么了？”
他发现这个人似乎有源源不断的好奇。
“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他的瞳孔像这里树丛里的巨型乌鸦的羽翼一样黑。
“哦，好吧。”她似乎已经习惯了他无法给予任何回复。
“估计告诉我了他又会被罚或遭什么天惩吧。”她自己在心里这样解释。
“不是。”
她转向他，脸颊可能是被风吹得有些红。
“是我也不知道，”他解释道。
“没有人知道彻底死亡后是什么样的，我，”他顿了顿，改口道，“鬼也不行。”
“那你害怕吗？”
天呐，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顺口这么问了。
谁会想到有一天她会对一只鬼问他会不会害怕。
方田树的喉咙动了动，
“我已经没有那种情绪了。”
“哦。”姜楠一时间不知道这到底该算做好事还是坏事。
就在这时，一个小孩突然从远处跑来。小孩戴着红棕色的针织帽子，将头发和耳朵盖着严严实实的但是身上去只穿了一件看上去有点单薄的羽绒服和那种紧身长裤。这里很多小孩都这样穿，好像只要将头遮严实了，身上多冷都无所谓。
姜楠和方田树并没有看到这个小孩。
等他跑进姜楠的余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那个小孩竟然奔跑着直直穿过了方田树的躯体。
姜楠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到了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像潮水般涌来。他的法力失效了。
她震惊地看向他，不知道这即将意味着什么。
但他什么也没说，什么表情也没有，依旧平静，只是将视线从姜楠身上移开，最后朝四周看了过去，直到最后的一丝景色仿佛也被收进脑海才肯罢休。
姜楠被冻得屏住了呼吸，双臂紧紧抱住自己。
最后，他的视线回到了姜楠身上。
她看见他的睫毛颤了一下。
“但是谢谢你。”他的话语没有在寒冬的空气中留下任何白雾。
姜楠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冻上了一刹那。其实，她已经不再把他单纯的看做为一只鬼。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渐渐对眼前的这个“人”产生了某种同情。他会笑，会难过，虽然有时会不屑，但有时竟然也会道谢。她才刚感慨是意识到，自己似乎在某个无法察觉的时刻，将他更多的看成一个曾经有血有肉的方田树，而不是鬼压床她的那只鬼。
咔嚓——
“但是谢谢你……”
这个冰雪世界碎了。
下一刻，毫无征兆的，她坐在了自己的工位上。
劣质香水和打印机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
姜楠眨了眨眼睛。
苍天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