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亮起屏幕后，手机上几条消息格外扎眼。

【Crystal：宁经闻，这次你必须去，不去我跟哪边都说不过去。】

【Crystal：初审已经错过了，我是在托人情把你不停往里面塞，CG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个机会千金难求。】

【Crystal：他们不缺Rafd。错过了你等下辈子吧。】

宁经闻把手机一扔。

Morton细致地察觉出他情绪的变化，但没开口，只是看着他。

脑子里堆积的东西已经散发出了霉味，盘旋的无数念头让他没有余力思考其他，一种难以形容的感受从脊背爬上，啃食骨髓。

良久，他呆呆地看着天花板，道：“Morton，我饿了。”

Morton摸摸他的头发，起身走向厨房。

疗愈机器人的好处就在于，越高级，功能越多，越人性化。

一个电话打进来。

亮着光的屏幕，伴随着有节奏的鼓点铃声，莫名让人心揪作一团。

他没看是谁便点了接通键——这个时候还能着急上火惦记着他的，估计也只有Crystal了。

宁经闻没什么心力跟Crystal周旋，接通：“Crystal，这件事是我麻烦你了，但我现在的身体不支持我......”

下一秒，一个含笑的男声响起：“经闻，你在想什么呢？我只是来确认白鹰奖的名额的。”

“......”

Morton在厨房里，注意不到卧室。

再次开口的时候，宁经闻的声音艰涩了很多：

“一百万，不能比上次少。”

男声笑意更深，似乎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你这件作品标牌价也不过区区六十万，卖个人情，怎么能到一百万？我们是很喜欢它迷人的外表，当然，内在性能也很好，不过......”

恶魔般的低语，振动着传递出一句话。

宁经闻的眸色渐渐变暗。

玻璃杯掉到了地上，四分五裂。

S市机场。

穿着高领衫、黑色长款外套的年轻人带着耳机，站在一旁，似是在忙活自己的工作。小半张脸都藏在衣领里，露出一截高挺的鼻梁和全神贯注的眼眸。

开机成功二十四小时，面前的监督页面依旧没有任何任务进展。

拥抱2/天，进度0。

药物摄入3/天，进度0。

……

远处有人影向他逼近。

“我嘞个陈哥！”曹双很快迎上来，喜形于色，“你可算是回来了，技术部等你等得黄花菜都要凉了，你是不知道2.75的bug被反映得多强烈，群众都要掀锅盖了！”

陈临年拎着行李箱，单手把耳机摘下来，把外套扣子扣紧，迅速把页面切换了：“不是闹分家吗？2.75不归我管。”

曹双娇嗔：“无理取闹。”

陈临年一哂，把行李给他一半：“我这叫用魔法打败魔法，败家玩意儿。走。”

车上开足了暖气，曹双还在那不停提及2.75的bug，但陈临年只是偶尔回应一句，一直紧盯着手机。

曹双忍不住在红灯时凑过了头：“不是你看啥呢？”

陈临年手一抖，把他推开：“去去去，开你的车。”

但曹双这么多年盯数据屏的功夫不是吹的，一眼就抓到了重点，边启动车子边道：“你又开发新机型了？”

陈临年略微有点烦躁：“没。”

“那我看见的是什么？一坨翔吗？”

“……你权当更新了个监督页面。”

曹双目视前方，道：“股东都不太赞成开发引导性智能体，毕竟现在实用度太低了，精神病患者养条狗还差不多，弄个冷血机器多不舒坦啊你说。我看你刚才的监督页面不是一般的细致，省省吧，别到时候Plan.n都被打回来。”

陈临年把手机关了：“我送别人的礼物，不准备上市。”

曹双：“哦。”

曹双：“……啊？！”

他一个急转弯：“陈哥你脑回路是被市里绿化带重修的时候一起被掘了？”

“刚才监督页面的引导关键词和引导结果比之前所有版本都多出了至少三倍，自己留着玩实属浪费资源不是吗？？”

陈临年答非所问：“你说股东不赞成开发引导性智能体？”

曹双收回思绪：“对。”

车正好停下，只见他陈哥打开车门，用一种包含关爱的眼神看着他：“但你还记得CG的最大股东是谁吗？”

车外的CG大楼在鳞次栉比的大厦中间闪闪发光，每一面玻璃都散着金钱的魅力，陈临年一笑，转身拎包。

曹双愣了，等陈临年扬长而去后才反应过来。

完了，这个逼又被他装到了，怎么办。

37楼处，他简单跟来往认识的人打了个招呼，进了办公室。

桌子上新到的终试Rafd的名单已经叠得整整齐齐，坐下之后，他随手翻看了几张。千篇一律，没什么亮点。

将近四十个人，陈临年看了一半之后放下，拿起手机。

还是没进展。

关掉监督页面，他深知自己不能这么强迫症，也不是非得三十秒看一次。

门被敲了两下。

“请进。”

CG现阶段首席Rafd，Joyce，走进来，微微一点头：“回来了？”

“嗯。”

“初试你没来，我不敢保证我留下的人都是你想要的，你还是再看看吧。”

陈临年”唔”了声，询问道：“你这次找的人，都这么普通？”

Joyce侧着身子，倒杯水：“他们水平就那样，矮子里面拔高子。”

陈临年维持着一个动作，Joyce喝了口水，补充：“对了，这次Crystal往终试里面塞了个人，你不要见怪。”

Crystal是自由设计师，在行业内享有很高的声誉，斩获几届白鹰奖之后就脱离了公司，很难约稿，和陈临年有几分交情。

她塞进来的人，差不了，算不上关系户。

“谁啊？”

Joyce垂头翻找了下，抽出一张资料：“喏。我不质疑Crystal的眼光，但这位几乎没有履历，大奖的参赛记录很多，但全部被涮，获奖为零，有很长时间的空窗期。签了些籍籍无名的小公司，在一年前解约，2026年之后全部处于无职业状态。

“他叫......宁经闻。”

“......”

见陈临年没有反应，Joyce抬头：“怎么......”

她眼神一顿。

陈临年握着资料的手指泛白，指节跟着指尖一起用力，面色不好看，眼眸中溢着不可置信。

Joyce有点被吓着了，把水杯放下：“临年，你还好？”

过了足足十几秒钟，陈临年才从这种被夺舍的状态中解除：“没事。”

Joyce有点惊魂未定：“你连轴转几天了，累得够呛。晚上好好休息吧，终试还需要你出面。”

陈临年应下，看着资料。

到Joyce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双耳能捕捉到的范围之内，陈临年才放松了紧绷着的身体。

他站起身，来到落地窗边。

楼层相对较高，俯视的角度下，车水马龙，光污染一瞰而就，给人一种不真实的错觉，充斥大脑。

半个月前出差时，跟人在酒局上谈话，他也有这种感受。

那是七年来他第一次听见宁经闻的消息。

七年前，那人带着所有能带走的东西走得干干净净，不见踪影，他找遍了整个Q市，问遍了所有的人，依旧没有消息。

身边的一切都告诉他，似乎宁经闻根本没有来过。

陈临年从小众星捧月惯了，没养出什么臭毛病，但骨子里心高气傲，他认准什么事，想对什么好，就跑不了。

找不到宁经闻的一段时间内，浑浑噩噩，干什么事都提不起力气，状态差到了极点，一度想发明个“宁经闻定位器”，全球范围追踪，找到了人，拎起领子就质问。

问他为什么走。

问他到底在不在乎自己。

当时还年少，人脉有限，这么些年过去，长进不少。半月前的一次意外的机会，听合作商提起对方的一个年轻朋友，深入聊了会，久违地听见了宁经闻的名字。

“您看啊，我很赞同您刚才那个观点，”合作商喝得满脸通红，“就我这个朋友，认识得老早了，特别高冷，但才华也是一顶一的，现在也还是无所事事，因为没人签啊！现在听说还得了什么......抑郁还是焦虑来着，也有段时间没联系了......”

陈临年什么都没听见，死死盯着他的手机。

手机上，青年白皙到透明的侧脸显得赏心悦目，修长的手指捂住左点镜头，像是躲避拍摄，看不出笑意。

他没放弃，也没凭空消失。

他甚至真的成为了一名名不见经传的Rafd。

要来了联系方式和地址后，陈临年一个人坐在酒店里里偌大的沙发上，想了一夜。依然没想明白要怎么开口，怎么修复这段破损的感情。

他利用已有条件，改造了一台2.75的变式疗愈智能体，修复bug，并把宁经闻曾经给他留下的东西，一并嵌入了它的内部。

完工时是个半夜，工作间里，陈临年焊上最后一颗钉子。

灯光下，机械心脏仿佛勃勃生机，错落有致但摸不清规律的纹路盘旋而上，聚焦于一点。光路颜色炫彩却不张扬，如同生命，默默沉寂、默默生长。

他把名牌安装上，也把花里胡哨的cpu隐藏起来。

“以后就靠你了。”

刚充好电的机器人不明所以，看着他。

陈临年一笑：“温柔一点，知道吗？”

机器人只能分辨出，陈临年不是宁经闻，没必要对他好。它保持着礼貌但疏远的距离，充着电。

智能体和人类在工作间一隅对坐，剩下它心口的灯光闪烁。

没想到误打误撞，招新时，宁经闻就以Rafd的身份，走进了他的视野。

陈临年给Crystal拨过去电话，等了很长时间才被接听。

Crystal声音轻快：“怎么了陈临年？我看你们官方还没对2.75的程序bug作出解释，是等着新的设计师解决吗？”

陈临年揉揉眉头，道：“我没参与2.75的设计，这次也不是要跟你说这事。”

“那是什么事？”

陈临年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移动硬盘上，除了露出来的接口，硬盘被棉花包裹成一只龇牙咧嘴的奓毛黑猫，拙劣得开了几个线口。

他伸手拿过来，放在掌心：“宁经闻，你认识？”

Crystal：“......如果你因为履历对他产生了偏见，那我很遗憾你错过了一个人才。”

“我和他之前认识。”

“哦？”

Crystaly似乎想逃避这个问题，抛出一个语气词后，等待陈临年的下文。

但陈临年滴水不漏，闭口不言。

Crystaly只能堪堪道：“宁经闻因为生病，和社会脱节很长时间了，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陈临年拿着手机，沉默少顷。

“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但我不......”

“前男友。”

对面的Crystal似乎被水呛着了：“前男友？”

“前男友，初恋，”陈临年补充，“可以问了么。”

Crystal骂了句脏话：“他最近病得严重，一年没出现在大众视野，根本不知道你跟CG的关系，我的疏忽。”

宁经闻不想见自己。

陈临年捕捉到这个讯息。

Crystal懊悔够了，道：“你问什么？”

“你认识他，应该知道他的现状之类的。”

Crystal跟陈临年隔着这么远，也能感知到他的欲言又止。

“他一直不好，”Crystal那边传来吞咽液体的声音，“身不由己，被各种烂事缠着，我们之前还有时间见见面，现在他发病频繁，出来的力气都没了。”

Crystal顿了顿，说：“如果你有机会，劝劝他吧。你不是对感情太儿戏的人，肯定相信他的人品，其实按他的天赋，不应该停在这里。”

陈临年身在局中，没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发生了什么变化，Crystal却听了出来：“是因为焦虑症和抑郁症？”

“......这是宁经闻的**，我不方便透露。”

挂断电话。

陈临年在窗口看了会儿云彩，回到座位上，按部就班。

落地窗外，乌云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