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进去。”

言简意赅。

快递箱散落满地，其中一个大小藐视群雄。屋子的主人像是翻遍了存货才找到了这么一个合适大小的快递箱。

Morton抬头，嘴巴抿成直线，坚持站在纸壳子旁边：“你不要我了。”

宁经闻重申：“我没有不要你，我只是要把你托运走。”

Morton在这一段话里面，只听见了“走”这一个字，站起身来拉住他的手：“我以后会好好表现的，绝对不动你的冰箱和手机。”

宁经闻：“你想和我去S市么？”

Morton：“想。”

“想就进去。”

Morton这么大一个，不可能上高铁、坐飞机，当成行李更是出格，只能走快递这一条路线。

虽说引导性智能体融入社会的程度有待商榷，但已有不少抑郁症等患者使用，机械托运并不小众。

Morton这才捋明白宁经闻的想法，乖乖进了盒子，自动关机。

宁经闻等着快递员来，把它邮寄了出去。

阴雨连绵，不是什么好天气。

宁经闻简单收拾了行李，把面试要用的材料收好。

他最后拉着行李箱，单肩将电脑包甩上，看了一眼一年来居住的房子。

“再见。”

他把灯关上，如同屋子里承载着的一切辗转反侧的不眠夜也一并落幕。

昨日，Crystal抽风，夺命连环call，硬生生把他逼得忘了焦虑，又被Morton喂了药，清醒后还是决定去S市面试。

Crystal坚信他能面试上，让他把该带走的都带走。

他的财务不多，除了电子产品，就是这来路不明的报恩机器人。

Crystal在电话那边听了宁经闻的话，突然陷入了沉默，像是在思考什么。

然后，她对宁经闻道：“你把它也带上，不用怕麻烦，送我这里，我帮你保养。安定下来之后，我再送到你那里。”

宁经闻只当Crystal是关怀精神病患者，并未推辞。

因为如果丢下，这六位数的智能体只能送给房东了。

当然，这是面试上了的前提。

“您乘坐的列车，K3682将要发车，请未进行检票的旅客迅速到A7或A8入口检票。终点站，S市南站。”

广播中冰冷的女声将这则消息传播到整个高铁站二层。

行人神色匆匆，低头赶路，擦肩而过的瞬间就象征着他们一生中唯一一次相见。

嘈杂的谈话声入耳，宁经闻带上了耳机。

“您乘坐的列车，K3682将要发车，请未进行检票的旅客迅速到A7或A8入口检票。终点站，S市南站。”

没等念第三遍，宁经闻踏着倒计时检票，上了站台。

列车进站，宛如白色长龙，呼啸而过。

五个小时的旅程，他全部用来休息。昨天晚上失眠，被Morton灌输了N个没营养的笑话，语气像极了欠抽的某人。

更可恨的是，他居然真的被念睡着了，尽管只有三个小时的睡眠时间。

终试在明天下午，宁经闻在酒店安置下来，就接到了Crystal的消息。

【Crystal：包裹收到了，在充电开机。】

【Crystal：你专心面试，结束了我请你吃庆功宴。】

宁经闻回复了个“谢谢”。

屏幕上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足足三分钟后，她才发过了来下条信息。

【Crystal：遇见什么都别慌，小场面。】

君子之交淡如水，几面之缘，两人大部分时间都在网络和比赛中打交道，熟悉程度有，但非得说关系多好，也谈不上。

宁经闻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

夜色渐浓，关上灯，他坐在床沿，摸索着吃了药。

雪白的被子，柔软的床榻，也只是坐了一会儿。

他躲到床下的柜子边，抱着膝盖，度过了这个夜晚。

翌日下午，晴空万里，一扫阴云。

出租车抵达目的地，CG大厦矗立咫尺。

宁经闻耳机里还播放着CG的资料，为一会儿的面谈考核准备。

“机械化智能体在当今社会变得大众化，其中也踊跃出无数优秀的设计，作为公认的‘国内机械企业首都’，CG引领的品牌文化深受民心，创新卓越，签约业内顶端Rafd多次获得白鹰奖提名......”

“啪嗒”。

他把骨传导一摘，按照通知的指导走进会议室。

还有十分钟才开始面试，但屋内已坐满了人。

40个顶端新秀Rafd欢聚一堂，一年未踏足行业的宁经闻像是进了狼群一样，局促一秒，找位置坐下。

会议室足够大，CG本部人员带着工作牌统计着什么。

CG首席Joyce显然是评委，坐在一边，背对着他们。

她在对一穿着黑色风衣的背影嘱托什么，黑风衣显得油盐不进，头都不点一下。

那状态更像在低头玩手机。

“时间到了，Joyce。”

工作人员招呼了一声，Joyce欣然点头，拍了拍油盐不进那哥们：“差不多了，开始吧。”

她不管“油盐不进”回没回头，自己起身来到数据屏前。

会议室摆了几个服务机械智能体，见状立刻打开数据屏。

“大家好，我是CG首席Rafd，Joyce，相信你们对我也有一定的了解。”她挥挥手，让智能体离开，“你们坐在这里，无非是想争取三个进入CG发展的名额——的确很难，因为我领导发话，说，实在不行，一个不留也可以。”

宁经闻转着手里的中性笔。

不知是不是错觉，Joyce的目光好像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下。

“当然，这次考核并不是我一个人确定的，你们期待的，常年混迹市井的Ap也特地回来了。”Joyce打了个响指，“你能抬头说话吗？”

黑风衣抓了抓毛茸茸的脑袋，终于一撑桌子，面向满屋人头。

仿佛是错觉。

“早上好，我是CG的Ap兼投资人，陈临年。

“很荣幸在这里见到大家。刚才Joyce说的我都赞同，唯一澄清一点，我没绝情到组织这么大的局然后一个人都不留，我不知大她领导是谁，我没说过。”

Joyce注意到，陈临年的手背紧绷，暴起几根青筋。

距离远了看不清，她目光一瞥，他竟是有些紧张到用力。

不至于。

无论作为老总还是Ap，他发言的场面很多，Joyce跟陈临年的时间不短，第一次白鹰团体获奖，他上台也算得上从容不迫，语言组织有序，更别提面试。

恐怕他一年亲手送走的人也不止40个。

与此同时。

宁经闻的大脑，用一分钟时间处理完这个信息。

陈临年，CG的Ap，就站在他面前，笑若春风地讲解面试细则。

早上没吃药。

一个念头闯入脑海。

随即，痉挛感从手指传到掌心，带动着心脏急速跳动。焦躁感从心生，包裹住四肢，一些凭空回忆的声音开始重击血肉。

“凭什么是我？你告诉我这些是我活该的吗？！”

浑身酒气的肮脏身影在他眼前晃出重影，孩童的尖声哭叫如利剑贯穿心脏，宁经闻只能感受到五脏的钝痛。

一双沾满泥垢的手揪住他的领子，逼近他，却看不清面孔：

“既然不是活该的，就应该拿命来还，你给不出，我就找办法挖空。”

宁经闻摔在地上。

他在迷茫中拿着一张雪白的纸，上面细数他的病。

精神不好了，身体也不好了。

很多东西，原来从一开始，就洗不干净了。

曾经唯一清晰、能让他心生喜悦的面孔，如今摆在面前，却像是巨大的梦魇，挣脱不得。

冷汗从鬓角渗出。

他一刻也等不了。

“哐当——”

拽包站立的动作太猛，带翻了好几把椅子，惊起了周围人的不满。

陈临年话还没说完，见宁经闻起身，下意识上前几步。但会议室太大，他这几步无济于事。

宁经闻背着包向外走去，撞到人也忘了道歉。

“这个地方的空气很难闻。”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

反胃、焦虑、痉挛等症状集结在一起，他扭头冲进了卫生间，打开一扇门，重重锁上。

一阵翻江倒海过去，他把能吐出来的都吐了。

早上没吃早饭，嘴中弥漫的是药味，好不容易逼着自己下咽的药物，全部泄出去。

胃中没了东西，直到呕出血水，眩晕感才堪堪离去。

他冲了厕所，细细漱口，却感觉站不住脚。

“喝水吗？”

脸上挂满了冰凉的水珠，宁经闻没来得及擦，明明应该在会议室的人就递了水过来。

宁经闻保持着那个动作。

“我看你不是很好，实在不行今天的面试你不用来了，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过来补就行，”他声音不高，只有两个人能听见，“我会让Joyce留意Rafd的位置。”

宁经闻像是惊醒了一样，抹掉脸上的水，推开他的手：“谢谢，不用了。”

原来Crystal说的，是这个。

陈临年看他一个踉跄，想都没想就伸手搀住：“好久不见，今天我正好有时间，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去，你住哪里？晚上......”

宁经闻自己站稳，抬头，毫不避讳地对上他的双眸：“我没地方住，今天晚上就离开S市。”

顿了顿，他说：“别骗我，会议室那么多Rafd，你根本没时间，没必要勉强。”

他走出门，捡起一边的包，拿起手机。

想了想，觉得自己表现出的状态太仓促，回头道：“去忙吧，再见。”

陈临年僵在原地，忘了高声挽留。

走到陈临年看不见的角落，宁经闻似泄了气的皮球，跌倒在阴暗处。

根本没好，他想，都是装的。

脱离有人的地方，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眼眶没由来的一阵酸涩，指甲深入皮肉，带出血丝。

手机一阵响动，他凭着最后的本能拿起来。

【Crystal：宁经闻，几点面试？】

【Crystal：没事的话快过来！tmd你家小朋友发疯了！】

【Crystal：它好像24小时见不到你，就默认你出事了，根本强制关机不了，我都触碰不到电源。】

原来还没结束。

Morton至少还在因为他的消失而疯狂。

压制住恐慌，宁经闻从阴暗处走向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