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早春时节,细雨如丝。建邺城的长街上人声鼎沸,商贩的吆喝此起彼伏。

“要论这满建邺的名门贵女,自是尚书府拔得头筹。”

“得了吧,依我看,卫国公府教养出的才更胜一筹。听闻那位郑娘子琴棋书画无不精绝,待人接物更是滴水不漏。”

“我也押卫国公府!谁人不知卫国公府出了两位人中龙凤!”

“哼,郑娘子深居简出,鲜少露面,你倒见过不成?”

茶楼里的闲谈引得哄堂大笑。

……

郑厘紧紧攥着手中的木匣,刻意垂首,在人群中快步穿行。

“驾!”

“驾!”

不远处骤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夹杂着行人的惊呼与骚动。郑厘侧目望去,只见三四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策马而来,气焰嚣张,逼得行人仓惶避让。为首那人尤甚——一身刺目的黄衣,一手提着酒葫芦,一手挽着雕弓,鬓边竟还簪着一朵粉艳的牡丹。

郑厘当即蹙紧了眉头。

混账东西!

想起林间幼鹿腿上狰狞的箭伤和那双哀戚的眼眸,心头便涌起一股无名火。若非这等斗鸡走狗之辈横行,又怎会有林间伤鹿、街市流民?可她除了寻机溜出府去为那幼鹿简单包扎,又能做些什么?她无声叹息,目光扫过自己身上府中下人的粗布衣裳,手指将药箱攥得更紧,脚下步伐更快。

“我的儿——!”

一声凄厉的哭喊撕裂了喧嚣。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不知何时竟爬到了街心!眼看骏马瞬息将至,一个妇人什么也顾不得了,尖叫着扑过去,将孩子死死护在身下。而马上那几人犹在高谈阔论林场比试的“风采”,对前方险情浑然不觉。

郑厘心头一紧,几乎不假思索,猛地将手中药箱朝马蹄前掷去!

眼见周遭目光齐刷刷投来,她顺势一个趔趄,装作失手甩出药箱的模样,身子歪斜着朝路边栽去,口中连连呼痛。这一招,她私下里唤作“智取”。

千钧一发,奔马惊嘶着人立而起,堪堪停住。妇人抱着惊魂未定的孩子,涕泪横流地对着马上人叩谢:“多谢大人饶命之恩!”郑厘瞧着,心口一阵酸涩。

见并无预想中的热闹可看,围观路人渐渐散去。偏有不识趣的嚷了一嗓子:“谁的箱子?”

得,目光又聚拢到她身上。

这本也没什么,可马上那四道目光也齐齐扫了过来……

郑厘暗叫不妙。她本是偷溜出府,若因此事被阿兄和姑母知晓,下场定不好过。念头急转,她袖中手指微动,一枚暗器不着痕迹地疾射而出。

为首的黄衣男子座下骏马突然长嘶一声,发疯般向前冲去!她心虚又觉理直气壮地抬眼偷瞄那四人是否离去,却正撞上黄衣男子回望的目光。那目光锐利如鹰,全然不似方才的放浪形骸,带着穿透般的审视,令她瞬间毛骨悚然。

所幸只是一瞬。那黄衣男子已掉转马头去追惊马。

郑厘不敢耽搁,急忙紧了紧发带,拎起药箱便走。待匆匆赶到卫国公府巍峨的门楼前,正瞧见门房小厮引着四匹高头大马往府内走。

坏了!莫非是认出了她身上的衣着,冲她来的?心绪顿时乱如麻团。那四人应刚进府不久,若按原路从后门溜回,必得经过前院。运气好或可避人耳目,但若被哪个眼尖的瞧见……日后想再偷溜出去怕是难如登天。

“这可如何是好!”郑厘心急如焚。不及细想,她折身寻了个偏僻的角门,遮遮掩掩地朝自己院落疾行。

角门偏远,须得绕过偌大的后花园,再走上数百步。园中春色初绽,花木齐整,虽不及野外的恣意烂漫,却也别有一番端丽。此刻的郑厘,哪有半分赏景的心思。

刚行至假山石畔,几句带着客套寒暄的男声便随风传来。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她的阿兄郑衍。

郑厘对这位阿兄,向来心存畏惧。

并非因他只虚长她一岁,如今代掌府中事务,是板上钉钉的卫国公府新主。

而是她的身份。

外人只道卫国公庸碌无为,空顶着祖上随先帝打江山挣下的爵位,嘲他这国公名号怕是要断送在他手上。偏他命好,生了一双名动京城的儿女:嫡子郑衍自幼天资卓绝,三岁能诵诗,六岁通骑射,与淮南王世子并称“双杰”;嫡女郑厘则才貌双绝,饱读诗书。

这“嫡女”,指的便是她了。

其中虚实,外人又怎能知晓?

去岁秋猎,阿兄郑衍被受惊的猛兽踏碎了胫骨,从此只能以轮椅代步。而她的身份,又如何当得起这“嫡女”二字?思及此,郑厘唇角掠过一丝苦涩。

“娘子,他们走了。”侍女香桃的低唤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此刻,她已在闺房中枯坐良久。

“方才奴婢打探过了,那几位贵客是因路上马匹受惊,才顺道来府上歇脚。是洛阳沈氏、琅琊王氏和丞相家的公子,只是……”

“只是什么?”香桃的吞吞吐吐让郑厘心头刚压下的烦乱又涌了上来。方才她慌不择路逃回,如同惊弓之鸟,此刻细想,那几人虽举止狂放,气度却不凡,应不至专程为那点小事来告状。

“只是那匹受惊的马……似是淮南王世子的。”

“不过也无大碍,那马一到府上便安分了。世子说咱们府上是块风水宝地,便将马留下将养几日。”香桃觑着她脸色,连忙补充道。

“咚——”

指尖一松,茶盏重重磕在案几上。

郑厘的心猛地一沉。香桃不明就里,她却再清楚不过——伤了谁的马不好,偏偏是淮南王世子赵益的?

淮南王世子……她默念着这个名字。此人虽鲜少在建邺露面,却早已搅得满城风雨。传闻他是个要风得风、随心所欲的顶级纨绔!淮南王独子,母亲是当今陛下胞妹——权势煊赫的昭华长公主。昭华长公主的地位,只怕比今上还要尊贵几分,毕竟她身上流淌的才是真正的天家正统血脉。

惹上赵益,麻烦可就大了。

当年她费尽心机,才让姑姑郑芸霜从一众姊妹中挑中了她。自知骨子里并非循规蹈矩的闺秀,只求人前不露破绽便罢。若因此事牵连,惹得姑母与阿兄震怒……

“嘶——”手臂传来清晰的痛感,方才出神,指甲竟深深掐进了皮肉里。

不行!当年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日子,她绝不能再回去!

“你瞧着……阿兄今日面色如何?”她稳住心神问道。

“瞧着尚可。”香桃仔细回想,“方才园子里有个洒扫的没提稳水桶,脏水溅到了郎君衣袍上,郎君都未曾责怪。”

郑厘暗忖,阿兄性情本就阴晴难测,若他此刻心情尚可,倒是个探问的时机。

当年阿兄负伤归来,卫国公震怒,誓要彻查到底,哪怕触怒天家也在所不惜。可阿兄忍着碎骨剧痛,唇色惨白,哆嗦着拦下了父亲,只轻描淡写一句:“不过是意外,阿翁莫再深究了。”

当真是意外么?

郑厘分明隔着屏风,瞥见了他腿上那处绝非兽蹄能造成的……箭伤。

“阿兄。”她快步寻至前院,见他正独自在园中出神,便怯生生唤了一声。若今日那几位贵客提及任何与她有关之事,以阿兄的性子,总该敲打她一二才是,哪怕他自伤腿后脾性愈发古怪。

轮椅上的男子却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目光漠然如同掠过一件死物,随即推着轮子转身欲走。

她习惯性地想上前帮忙推扶——尽管他从未需要过。

脚步未及靠近,他身后两名侍从腰间的佩剑已然“锵”然出鞘半寸,冰冷的剑锋在春日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寒光。

不是说心情不错么?郑厘愕然,只得讪讪退后。

“乔装出府?”轮椅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仿佛自言自语。

郑厘的禁足令,便这样落定了。

自阿兄处回来,她便遣了心腹之人再去马厩细查赵益留下的那匹马,回报说马身上并未发现任何异物。

这反而更令她不安。无论那东西是被谁发现取走,于她都不是好事。不过转念一想,当时未必有人看清是她所为,再者,堂堂贵胄也不至于为这等小事兴师动众上门问罪。没了这两条,阿兄也断无确凿证据定她的罪。想到此处,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才终于稍稍落定。

以至于姑母郑芸霜过府考校她琴艺时,她尚能稳住心神,未至荒腔走板。

“你有心事。”琴音方歇,郑芸霜便一语道破,语气笃定。

郑厘心头一窒,险些被自己的气息呛住。

这不是询问,而是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郑芸霜捏着青瓷茶盏,慢条斯理地啜饮一口,语速放得极缓,却字字透着无形的压力。

她约莫三十许年纪,保养得宜,只是眼下淡淡的青痕与那惯常紧抿、极少上扬的唇角,无声诉说着尚书府内的不如意。

“我原也知你……并非安分之辈。”

这话重逾千钧,砸得郑厘心头剧震。她抬眼,正对上郑芸霜慢斯条理、如同审视货物般的打量目光。

若姑母已知禁足之事,按她往日作风,早该雷霆震怒,绝不会是这般轻描淡写的试探。思及此,郑厘心下稍安。

“侄女惶恐,知姑母今日驾临,忧心近日琴艺生疏,难入姑母法眼,故而……辗转反侧,精神不济。方才一时困倦,有所疏失,还请姑母责罚。”她垂首恭立,语带委屈,礼数却周全得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郑芸霜沉默着,目光如针般在她身上逡巡。郑厘屏息凝神,静待发落。

直到茶盏轻叩桌面发出“叮”的一声脆响,郑厘知道,她赌赢了。

府中老人常言这位姑奶奶未出阁时如何宽厚良善,待下人如何温和。这些,郑厘无从印证。她眼中的郑芸霜,是喜怒无常、阴郁难测的。

想来也是,尚书府长子才华出众,深得老夫人倚重,寄予厚望;次子则资质平平,靠着父荫在官场谋个闲职,不堪大用。郑芸霜嫁的,正是这位次子。即便卫国公府如今只剩个空架子,郑芸霜出身也比她那七品小官之女的长嫂尊贵些,可如今在夫家处处被长嫂压上一头,心中郁结可想而知。

郑厘无心也无力探究姑母在尚书府的处境。于她而言,这些都无关紧要。

她,只是一枚棋子。

一枚被精心雕琢成名门贵女模样,以期联姻高门、为卫国公府谋取利益的棋子。哪怕她骨子里厌恶这些繁文缛节,也得将那份不羁深深掩藏,扮演出世人期待的端庄娴雅。

这身份,令她心中充满了矛盾。

“你阿兄同我说,近日你的骑射……颇有进益。”许是见她站得久了,郑芸霜示意她坐下说话。

“侄女不敢懈怠。”郑厘垂首应道,心下却惊疑不定——阿兄竟会替她说好话?

郑芸霜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神色间流露出一丝满意。“春猎在即,总拘在府里难免气闷,出去散散心也好。”

话说得冠冕堂皇,其中深意郑厘心知肚明。她已到了议亲之龄,这位姑母自然要将自己多年“雕琢”的成果带出去,供人“品鉴”。

“切记,莫要出风头。”郑芸霜指尖在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沉吟片刻,又补了一句,语气意味深长:

“护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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