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姑母松口允她出府置办些物事,郑厘又遣人向兄长郑衍禀报。后者虽未明确应允,却也无阻拦之意。
“这便是允了。”郑厘垂首低语,笔下毫锋未停。
纸上的字迹筋骨分明,力透纸背。都说字如其人,可眼前这簪花仕女般温婉娴静的侧影,实在难以与这手刚劲峻拔的字联系起来。
她正专注誊抄着经卷。待最后一字落成,才亲自将墨迹吹干,仔细卷好,放入备好的紫檀木匣中。
“如此,”她将木匣妥帖抱在怀中,目光越过院墙飞檐,投向澄澈如洗的碧空深处,“先去常乐寺。”
时下礼佛之风盛行,便是叫外人瞧见,她这深闺淑女出府头一桩事便是去常乐寺,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更不至于惹得府中生疑。
只是天色有些阴郁。
马车甫一停稳,郑厘下意识地将怀中的木匣往衣袖深处掩了掩,旋即意识到此举不合规矩,方不着痕迹地将其递予身后的香桃。
“好在今日香客不算太多。”香桃接过木匣,踮脚朝寺门方向望了望,“听人说,如今不单是常乐寺这等大刹,便是偏远些的小庙,也挤得水泄不通呢。”
郑厘闻言,目光微凝,将心头翻涌的思绪强行按下,只低低应了一声:
“是啊,流民……太多了。”
眼下时局不稳,先是干旱洪涝不说,各地又随时起兵动荡,外有蛮族虎视眈眈。圣上聪慧却并非是个英明的君主,眼瞧着却也毫无作为。虽说新任太子势力渐起,论治国或许比当今圣上略胜一筹,到底还是不得人心。
世家大族渐渐也萌生了异心。不过像卫国公这种安于现状,只求自保的亲皇派还是多了些,这才暂时没有闹出什么动静。
可到底是苦了百姓,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不沾,只得寄希望于这些虚无缥缈地东西。
早春时节,常乐寺内已是古木参天,浓荫匝地。几株寻常难见的名贵花木灼灼盛放,景致非凡。外人皆道此地乃佛祖庇佑之风水宝地,入寺便能沾染福泽。
故而香客络绎不绝。
虽来时尚存疑虑,入得大殿,郑厘却敛容屏息,虔诚礼拜,不敢有丝毫怠慢。待香桃奉上誊抄的经卷,她便求了一支观音灵签。
恰是头签:“天开地辟作良缘,日吉时良万物全;若得此签非小可,公行忠正帝王宣。”
“施主此签大吉,主一段上好姻缘啊。”解签的小沙弥语带雀跃,令人闻之心喜。
郑厘却微蹙秀眉:“若我所求,并非姻缘呢?”
“那亦是万事顺遂,百无禁忌。”小沙弥咧嘴一笑,眼底一片赤诚纯净。
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郑厘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浅笑。虽知此乃消遣,未可尽信,但得个好兆头,心头到底踏实几分。
她旋即朝香桃递了个眼色。香桃会意,立刻嚷着也要抽签。郑厘心照不宣地转身,步出大殿,径直走向那棵挂满祈福木牌的千年银杏。
雨丝,悄然而落。
早知天色阴沉,香桃备了伞。只是此刻她尚在殿中,郑厘也懒怠折返去取,便静静立于廊下观雨。
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混着水花飞溅之声由远及近。郑厘循声侧首,正撞上大步流星赶来的赵益投来的目光。
他眼底那抹毫不掩饰的戏谑,令她心头骤然一紧。
她下意识避开视线,暗自宽慰:定是自己看花了眼,抑或是此人素来轻浮浪荡,见个小娘子便这般孟浪作态。
未料想,那厮竟径直踱到她身侧,语带玩味地唤道:“郑小娘子——”
“别来无恙?”
廊下香客虽不多,亦有零星好事者侧目。郑厘深知此人乃流言漩涡的中心,万不可与之牵扯,否则名声有损。前次之事,她断不能认;眼前之人,更不可攀谈。
“郎君怕是认错人了。”她目不斜视,指尖用力绞紧丝帕以维持镇定,目光直直投向远处檐下一只躲雨的猫儿,“我与郎君素昧平生,何来‘好久不见’?”
那猫儿甚是机灵,寻了片宽大叶片遮蔽,仍不免被飞溅的雨星沾湿毛发。它倒浑不在意,寻个舒服姿势蜷着,眯眼假寐。
偏那赵益不依不饶:“哦?小娘子莫非不姓郑?”说话间,他身子向她倾近几分,“前两日咱们分明才见过。”
郑厘暗忖此人比传闻中更为难缠,下意识后退一步,心知躲不过,只得板起面孔正色道:“妾身确系郑氏族人。然建邺城中郑姓者多如过江之鲫。再者,妾与郎君确未谋面。郎君定是错认,还请莫再耽搁,误了正事要紧。”
强作镇定说完,她心虚地转身欲走。
却听身后赵益一声嗤笑,摆足了纨绔世子的派头:“本君原瞧你生得标致,不欲计较。可偏生……你不识抬举。”
这便是**裸的威胁了。
郑厘容色清丽,方才行于寺中石径,确也引得不少香客侧目。
然而她饱读诗书、自有主见,名门深闺教养出的淑女,终究是与赵益这般军营里摔打出的混世魔王截然不同。何曾见过这般随心所欲、半分体面不留的做派?
仿佛她此刻若走,他定会纠缠不休,讨个说法。
惊愕之下,她脚步顿住,抬眸迎上赵益似笑非笑的目光,等待那预料之中却又令她难堪的指控。
果然,他摊开手掌。一枚细小的银针静静躺在掌心,在阴翳雨幕下折射出刺目的冷光。
“本君的爱马前些日子负了伤,郑小娘子可知?”头顶传来他幽冷的嗓音。
多年教养之功到底不虚,即便此等境地,郑厘的仪态依旧端方无懈,面上不见丝毫慌乱。
“此话……怎讲?”她反问,尾音却泄出一丝几不可闻的轻颤。
“本君倒不知,”赵益刻意凑近,压低了声音,仅容二人听闻,“这满京城交口称赞的端庄贵女,竟喜好乔装男子,行那无故生事、暗箭伤马的勾当?”
字字诛心,直白地将她精心构筑的伪装撕得粉碎。
是被人洞穿肺腑的难堪。
郑厘面上腾地烧了起来,连耳根都染上绯红。
“若叫旁人知晓……”赵益忽然后撤,故意拔高声调,引得周遭目光再次聚焦。
此地断不能留!
到底年轻气盛,沉不住心性。她又羞又急,心绪翻腾至顶点,索性横下心来。
她本就不是那循规蹈矩的贵女,既已被此人看穿,何须再装?
“那便……叫旁人知晓罢!”郑厘忿然低喝,终是绷不住情绪,语带哽咽,“我本意救人,何错之有!”
说罢,掩面转身,小跑着冲入人群。侧过身时,顺道抬脚狠狠踩在赵益崭新的革屐上。
落在旁人眼中,恰似一只受惊的小鹿,仓惶逃离间,纤弱的身躯险些被赵益脚边华贵的革屐绊倒。
那是赵益新做的革屐,
上面洇开的水渍,宛如一滴硕大的泪珠。
廊下众人早已留意到这边的动静,探头张望时,只见一位闺秀哭得梨花带雨,疾步逃向大殿。有人凑近关切询问,她只摇头不语,我见犹怜之态,登时激起一片义愤。
“方才瞧见那厮意图轻薄良家女子!”有人啐了一口。
“看他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竟做出这等腌臜事,呸!”
“嘘……那位好像是……淮南王世子?”有人小声提醒。
议论声戛然而止。众人投来同情又畏惧的一瞥,旋即默默垂首,作鸟兽散。
淮南王世子赵益啊……那便不稀奇了。这位爷看上谁家小娘子美貌,起了心思,原也不是头一遭。
香桃正与小沙弥攀谈供奉海灯的规矩,忽被嘈杂议论声惊动,这才发觉是自家娘子出事,慌忙赶上前搀扶。
郑厘心中急速盘算:今日众目睽睽,此事必会传开。眼下唯有此法可破局——谁让他是个声名狼藉的纨绔?
她早探听过,赵益虽荒唐,倒有几分怜香惜玉之心。况且马匹无碍,在国公府养得膘肥体壮,他也寻不到由头深究。
今日他不知何故非要来为难,
好在他本不常驻建邺,不过偶尔小住。
日后……躲着他便是!
思及此,她缓缓舒出一口郁结之气。
借着人群掩护,她悄然回眸,隔着雨幕与廊柱缝隙,气恼又带着一丝得逞的得意,飞快地睨了赵益一眼。
却见那人并未离去,只闲闲抱臂倚柱,好整以暇地望着她逃离的方向,唇边噙着一抹洞悉一切的了然笑意。
郑厘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仿佛所有心思,皆被那道目光彻底看穿。
“世子被拂了面子,这小娘子可是要遭殃咯。”
不知谁小声嘀咕了一句,她更是胆战心惊。
经历寺中那场闹剧,郑厘已无心再逛。
回到小院,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杂绪,铺开纸笔,继续誊抄经卷。
料想不出片刻,阿兄与姑母那边便会得知今日之事。责罚在所难免,与其坐等,不如先静心抄经,好歹显出几分自省认错的态度,或可稍减他们的怒气。
刚铺开书页,墨尚未研匀,便有婢子来报,道是郎君遣人送来了布匹。
郑厘头也未抬,只专注地研着墨,淡声吩咐:“香桃,去瞧瞧是什么颜色。”
值此风口浪尖,阿兄送来的东西……
只怕是祸非福。
“娘子,是一匹鹅黄,一匹水蓝的。”香桃的声音传来。
还好,不是白绫。
她握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心下暗哂自己竟生出这等荒谬念头。今日之事虽不光彩,倒也不至如此绝境。
“啊呀!”香桃一声惊呼,带着难以抑制的雀跃。
郑厘手腕一抖,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大片墨痕。
这张纸,算是废了。
她蹙眉侧首望去,只见香桃捧着漆盘小跑进来,喜形于色:“娘子快看!是时下最时兴的方目纱呢!”
郑厘怔住,这料子……她从未见过。
“定是郎君知晓娘子受了委屈,特意送来宽慰的!”香桃见她发怔,忙不迭地解释。
“宽慰……?”她喃喃重复,心头疑云更重。
卫国公府不同别家。寻常官宦人家的小姐,或许能时常得些消遣的玩意儿。但这等事,绝不会落在她身上。
只因姑母对她的教养,向来严苛到近乎酷烈。
自然,她对这位数年间未曾谋面、去岁才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阿兄,也从未存过半分期待。
在她印象里,阿兄想必是极厌烦、极厌烦她的。
毕竟,她不过是一个……鸠占鹊巢的庶妹。
“天开地辟作良缘,日吉时良万物全;若得此签非小可,公行忠正帝王宣。”出自观音灵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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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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