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夫人在世时,郑厘与她形同陌路,甚至带着几分畏怯。五岁那年被领进正院,她已记事,深知那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并非生母。
更明白,夫人不喜她。
彼时,卫国公尚未抛家远游,府邸虽不及祖辈煊赫,仍不失体面。只嫡兄随军历练,牵动阖府心神。
郑厘记得,那日她在踢鞠球。
那是她头一回在如此轩敞的庭院里玩这个。
只因她幼时在井台边浣衣,偶然窥见入府献艺的舞姬练习,偷学了几个样式。故而当姑母郑芸霜心血来潮踏入粗使仆役聚居的偏院,宣称要从阿父众多庶出子女中“挑一个充盈门户”时,她便使出浑身解数,笨拙地模仿着记下的姿态。
没承想,竟入了姑母的眼。
年少的她懵懂不解:她们本就是阿父的血脉,兄弟姐妹多如院中杂草。为何姑母话中之意,仿佛只有被挑中带走,才算入了“门户”?
……
那是她初次踏出粗使院那方逼仄的天地。才知花瓣并非总是枯萎后的皱缩发黑;才知许久才能尝到的肉食,并非只能点缀在米饭上的碎末;才知像她这般年纪的小娘子,原不必日日对着堆积如山的脏衣发愁……
最令她震撼的是,那个只闻其名、能让她们勉强果腹的阿父,竟是如此高门显贵……
每每思及此,她心头便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
她踢鞠球的本事不错,这是浣衣间隙唯一的消遣。被姑母领出后,日日被逼着学规矩才艺,再无闲暇。
唯独那日,姑母带她去了主母院落,将她独自留在院中,自去屋内与国公夫人叙话。
郑厘在偌大的庭院里百无聊赖地踱步,忽见几个婢女围着一只彩鞠嬉笑踢弄。她心痒难耐,上前怯生生询问可否加入。岂料那几个婢女一见她,霎时脸色煞白,抛下彩鞠作鸟兽散。
徒留她一人,手足无措。
幸得一位好心的婢女匆匆丢下一句:“你……你踢便是。”说完便如避蛇蝎般垂首疾走。饶是如此,郑厘心头也漾起一丝微弱的欢喜。
唯恐姑母出来寻她不着,她特意在正屋门前,变着花样踢给紧闭的门扉看。
若非为捡那飞入廊下的彩鞠,她或许永不会知晓——
国公夫人曾育有一女,名唤郑厘,不过三两岁便已夭折。彼时国公府正值风雨飘摇,老太太做主秘不发丧,对外只称小娘子体弱,卧床静养。
此事成了国公夫人心底永不愈合的伤。
故而那位素来端庄雍容的贵妇,在听闻郑芸霜欲将她记在名下顶替“郑厘”时,近乎凄厉地嘶吼:“你怎忍心将阿厘留在这世上的唯一痕迹抹去?!”
“允你领个庶女回去,已是我的底线!焉能得寸进尺,给她嫡女身份?!”
“成算?你有多大成算?!”
“只要我活着一日,就断不许这贱婢所出的踏进正院一步!”
……
字字句句,如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廊下偷听的郑厘耳中。
紧握彩鞠的手倏然松开,伴着沉闷的落地声,两颗滚烫的泪珠重重砸在冰冷的石阶上。
原来,这般好听的名字……
并非为她而取。
国公夫人离世前,郑厘确未再踏足国公府。听闻葬礼那日,匆匆赶回的兄长得知此事,亦是震怒异常。
年少离家前,兄长对唯一的亲妹极尽宠爱。孰料亲妹早夭,姑母竟寻来一个惹母亲深恶痛绝的庶女顶替其位,任谁……都难以释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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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习习,车轮碾过雨后潮湿的青石板路,发出喑哑的声响,将郑厘烦扰的思绪拽回。
寺中那场风波,在外人眼中,她是苦主。加之春猎在即,姑母倒也未借机发作。
故而近日,她难得偷得几分喘息。无事便去城门施粥,亦从流民口中探得:淮南王世子赵益,已离了建邺城。
许是南下了?郑厘思忖。
想来他也不会在此久留。
至此,心头上那片浓重的阴霾,终是彻底消散。
直到——
马车停驻,她掀帘而下。
连绵数日的霏霏细雨初歇,久违的日头灼灼晒干了肌肤的粘腻。抽了新芽的柳条在微风中款摆,青草与湿润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可郑厘的好心情,瞬间跌落谷底。
隔着喧腾的人潮,她一眼便瞧见了祭台前长身玉立的赵益。他难得收起了平日的漫不经心,面容紧绷,正凝神听着身旁一人低语。
那人身着玄色骑装,料子看着朴素,只袖口与腰封处用金线绣着暗纹,在这竞相豪奢的风气里,反倒显得清贵。
微风浮动,赵益似有所感,目光倏然扫向这边。
一刹间,
郑厘呼吸骤停,周遭鼎沸人声仿佛瞬间抽离,耳畔只余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咚!咚!咚!
如同做了亏心事,被当场拿住般窘迫。
偏那赵益存心戏弄。
视线相撞时,他竟全然不顾身旁人言语,侧过身子,双臂抱胸,舌尖闲闲抵着腮帮,冲她扬了扬下巴。
十足的轻佻孟浪!
他本就是场中焦点,这一动,无数目光立时如影随形般汇聚过来。
郑厘脸颊滚烫,气恼地瞪他一眼,慌忙垂下头。
后腰猛地传来一阵尖锐刺痛,令她险些失声惊呼。
“笑!太子在看你!”姑母下手极重,面上却端庄依旧,甚至唇角还噙着一抹得体的浅笑,声音自齿缝间冷冷挤出,
令人遍体生寒。
郑厘几乎是本能地牵起唇角。
抬眸,正迎上那玄色骑装男子投来的视线——当朝太子高勉。
余光里,赵益瞧着她,又瞥了眼太子,一双潋滟桃花眼微微眯起,眼底满是洞悉一切的了然与狡黠,仿佛在说:这等攀附虚荣的小把戏,本君见得多了。
郑厘别开脸,只觉尴尬难当。
浑厚的春猎号角声破空而起,与数千面猎猎作响的旌旗和鸣,肃穆庄重。
幸而陛下未至,倒为这场盛会平添几分随性。
太子高勉长身玉立于祭台之前,手持礼器,仪态端方,有条不紊地主持着祭祀。虽衣着简素,却难掩通身的少年英气。抚在礼器上的手指骨节分明,垂眸审视祭文时眼尾微挑,挺直的鼻梁在轮廓分明的侧颜上投下清浅的影。
一举一动,皆是天家气象。
这才是宗室子弟应有的风范,郑厘暗叹。
仪式并未过分冗长,尾声时,却有世家子弟起哄着讨要彩头。
太子性情宽和,含笑高举方才所得的金雕弓应允,引得全场欢声雷动。
郑厘无意争抢什么彩头,先陪着姑母应酬。尚书府的张大夫人甚是热络,拉着她上下端详,回头便对郑芸霜笑道:“许久未见,阿厘这孩子可是愈发标致了。”
却见姑母只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半晌才从鼻间“嗯”了一声。
郑厘立时屏息凝神,不敢再多言一字。
早闻姑嫂在府中不睦,没成想大庭广众之下,连表面功夫都懒怠做了。
张大夫人笑容僵在脸上,讪讪落座。她身后跟着的张小娘子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郑厘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姑母厌憎长嫂,自然连带着不喜这位长房的侄女。
上首的端阳公主许是闷坏了,招呼着在场的小女娘们出去试试马背上的身手。郑厘这才寻了由头,拜别姑母退出帐外,得以喘息。
未行几步,香桃不着痕迹地凑近耳语:“张小娘子在后头跟着呢。”
郑厘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利落地翻身上马。
多半与方才帐中尴尬有关,可眼下她才不想招惹是非。
这是她头回在世家圈中正式露面。虽无相熟的手帕交相伴说笑,倒也乐得清闲。今日她唯有一个任务:扮得乖顺,不争不抢,平安熬到春猎散场。
故而独自策马闲游,若遇着猎物便练练手,并未深入密林。
忽闻身后马蹄声疾,未及回头,一声呼唤已至:“郑娘子!”
正是方才犹豫不前的张小娘子。
她还是追来了。
张小娘子策马近前,玉雕般的面颊染着薄红,气息微促。
“张娘子有事?”郑厘语带戒备。
她对尚书府内情知之甚少,只知对方既是长房嫡女,姑母必然不喜。事实也确如此。她并不认为两人有何可谈,若对方为帐中之事寻衅,她亦无意纠缠。
却见张小娘子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莫大决心,闭了闭眼,连珠炮般问道:“我……我想问问府上郎君……他、他身子可好些了?”
“阴雨湿寒天,身上……还疼得厉害么?”
“夜里……还会不会辗转难眠?”
连发三问,字字关切,倒把郑厘惊得怔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郑娘子莫怪,我……我实是无人可问,才冒昧前来。若你不便说……我、我再等等也无妨……”张小娘子纤指无措地绞着丝帕,姣好的面容笼罩着紧张与羞怯的红晕。
“无妨,”郑厘斟酌着字句,“家中兄长身子尚安,多谢挂怀。”摸不清对方用意,她不敢多言。
张小娘子眼中却瞬间迸发出光彩,仿佛未听出她的敷衍,喃喃低语:“那就好……那就好……”情态真挚,令人费解。
许是被张小娘子这突兀的关切扰了心神,郑厘心绪不宁,箭法也失了准头,屡射不中。
眼见箭囊将空,若仍一无所获,实在难堪。她心中焦灼,策马朝更远处的林子行去。此地草木丰茂,两侧草丛间动静明显多了起来。
一只灰兔惊蹿而出,又迅速隐入深草。
郑厘屏息凝神,张弓搭箭。
未及松弦,耳畔骤然掠过一道凌厉箭风!箭矢擦着她鬓边发丝疾射而出,精准命中目标!
惊怒交加,她猛地回头——数十步开外,赵益端坐马背,正冲她扬眉而笑。
郑厘强压怒火,眼看他策马缓缓逼近,她猛地调转马头。
逃!
此地不宜久留。
郑厘只觉春猎方启,却见已有数人猎获颇丰,心下愈发急躁。又窥见猎物踪迹,立时引弓。
岂料,又是一箭自后方抢先破空!
不必回头,也知是那阴魂不散的赵益!
她极力按捺心头烦躁,不予理会。
恰逢方才动静惊起三只大雁掠过长空。这空中活物虽难射,却激起了少年人的好胜心。
三只大雁,纵他抢射一只,她尚有机会。
念头方起,“嗖!嗖!嗖!”三声尖啸接连响起!三只大雁应声坠落!
“本君的箭法,可还入眼?”满是戏谑的嗓音自身后懒懒传来。
退路已绝。郑厘只得讪讪下马,遥遥行了一礼:“未料竟在此处与世子‘巧遇’。”她顿了顿,勉强扯出一丝笑意,维持着摇摇欲坠的体面,“世子……果真好箭法。”
“‘在此处’?‘巧遇’?”赵益策马缓缓踱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都说卫国公之女诗书骑射样样拔尖,怎地……”讥诮的话语故意顿住,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马背上空空如也的箭袋和猎筐。
这无声的嘲讽,比直言更甚。
郑厘忿然瞪向他马背上那几乎满载的猎筐——猞猁、花鹿……皆是稀罕猎物,生生将她所有辩驳堵在喉间。
“不过么……”赵益故意拖长了调子,俯身凑近,压低了声音,带着恶劣的笑意,“前番郑娘子那场梨花带雨,本君瞧着……实在心疼。若非本君足上受了伤,还真叫你蒙混过去了。”
他薄唇勾起,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既然这泪水是说掉便能掉的,不若今日……你再哭上一场?哭到本君满意了,”他下颌朝自己满载的猎筐一点,“本君便勉为其难,替你想想法子。”
言下之意,猎物之忧,他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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