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厘岂肯就范?
她虽闻赵益纨绔,总想着他出身宗室,再恶劣也该有个底线。未料竟能荒唐至此。
林间万籁俱寂,唯余树叶簌簌。偶有小兽探头,引得草丛窸窣作响。
越是静谧,郑厘心头越是忐忑。
以至于腿侧突被一活物撞上,竟令她失声惊呼!旋即意识到失态,慌忙以帕掩口。
垂眸望去,竟是一只尚不及她膝盖高的幼鹿,懵懂无知地寻了个舒服姿势,蜷伏在她双足之间。
“多谢世子美意!”郑厘喜出望外,俯身小心翼翼抱起幼鹿搂入怀中,翻身上马。挣脱桎梏,重获自由之感油然而生。她转头冲着赵益粲然一笑,“就不劳世子费心了!”
后者倒未着恼,见她笑靥如花,竟也不自觉地牵动嘴角。
只一瞬,理智回笼,他立时绷紧面容,亦翻身上马。
还未有人敢如此轻慢于他。
郑厘哪顾得上看他脸色,只顾策马疾驰,故而未察觉他眼底那丝微妙。
岂料怀中幼鹿非比婴孩,马背颠簸令其受惊,竟不管不顾地猛力挣脱!野物不通人性,纵是幼兽,蛮力亦不容小觑。幸而她骑术尚可,否则连人带鹿都要栽下马来!
她急急勒马跃下。幼鹿自高处跌落,挣扎数下便蜷缩不动,显是伤了筋骨。郑厘近前查看,果见其后腿蜷曲难伸,不由轻叹。正欲将其放入马背筐中,设法带回营帐救治。
倏地!
弓弦震响,惊飞栖鸟!
四野无人,郑厘惊惧回首,瞳孔骤缩——
一支利箭自身后破空而来,疾如闪电!
距她手臂,不过数步之遥!
刹那间,急促的马蹄声如惊雷贯耳!郑厘只觉腰间一紧,一股清冽的松针冷香裹挟着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天旋地转间,她已被按在疾驰的马背鞍前,双臂下意识死死护住怀中幼鹿,才免其二次跌落。
幼鹿惊惶挣扎,尖锐的蹄趾猛地划过赵益手背,登时绽开一道长长的血痕,皮肉翻卷,触目惊心!
“郑娘子,若是你羞愤寻死,也得拣个没人的地界。”赵益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带着一丝喘息,如墨的发丝拂过她汗湿的颈侧。
她抬眸,竟瞧见赵益眼底一抹戏弄之色。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心思!
郑厘只觉腰间被他手臂箍住之处滚烫灼人。
这强烈的禁锢感仅维持一瞬。因着远处已有三两人影追逐野兽而来,她猛地挣脱,翻身下马,垂首低声道谢。抬眼瞥见他手背上狰狞的血痕,更是愧疚难当。
难得见她这般乖顺,赵益喉头滚了滚,将惯常的讥讽咽了回去,竟破天荒地未再呛声。
只抬手招来随从,吩咐来人通传端阳公主过来,将她送回营帐。
“可你的伤……”郑厘指着他的手背,仓皇无措。
“快回!”赵益沉声打断,语气不容置喙。许是意识到自己话说的重了,随即又低声叮嘱了几句,立时遣人将这片区域严密封锁。
顷刻间,林场中凭空划出一方与世隔绝的禁地。风吹叶动,赵益独立一侧,面沉如水:“一年未见,殿下的暗箭功夫更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春猎场中玩闹助兴罢了,世子何须大动干戈?”太子高勉自林深处缓步而出,面上笑意温和,话锋却陡然转厉,“倒是世子久离建邺,连君臣尊卑的规矩都忘了?”
“放肆!”
“放肆也不是头一遭了。”赵益浑不在意,漫不经心地擦拭着弓臂,语带锋芒,“殿下莫非今日要治臣的罪?”
日影西斜,林间死寂。两人衣袂无风自动,只余压抑的呼吸声。
倏地,高勉仰天大笑,故作豁达,欲打破这剑拔弩张:“世子还是一如既往,傲骨铮铮啊!”
这强撑的洒脱,反倒显得不伦不类。
“殿下谬赞。”赵益偏过头,神色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不自然。
“方才那位……便是传闻中的郑家女郎?”高勉有意缓和气氛。
“既是传闻,真真假假,又有何紧要。”
天色尚早,已有不少人陆续回营。或高谈阔论猛兽之凶悍、己身之勇武;或为猎获珍稀与否争得面红耳赤。
“你……是如何与益表兄相熟的?”
回营路上,端阳公主一直心事重重,郑厘不敢多言。此刻这突兀一问,令她措手不及。
“我与世子……素不相识。”郑厘仔细端详着公主神色,字斟句酌,“方才在林中不慎遇险,世子心善,出手相助罢了。”
端阳将信将疑。
方才她也确在附近,不知是不是世子眼尖瞧见了她才派人向她通传的。
若是方才她在远处呢?赵益还会这么大费周章的把她唤过来护送这位娘子吗?
恰逢宫人回禀已通传尚书府二夫人,她回过神来,面上神色微微不自然,不着痕迹地再次打量郑厘:“眉眼间……倒与你兄长有几分肖似。”
郑厘对兄长所知寥寥,只知其性情孤僻古怪。今日竟接连两位贵女提及,言语间似有旧谊,心下不免好奇。
她自不敢多问,只盘算着日后寻机再探。
“你且回吧。”端阳端起茶盏轻啜,神色莫辨。
两人本不相熟,此番送她回营,纯属受赵益所托。人既送到,自然没有久留寒暄之理。
郑厘起身,郑重行礼拜谢,而后告退。
姑母郑芸霜并未亲至,只遣了个婢子早早候在营帐外。
“此番出行,可带了金疮药?”郑厘指了指颈侧被箭风擦过的伤痕,雪白肌肤上赫然一道淡粉印记,虽不致命,却有损容颜。
那婢子态度倨傲,甚至凑近仔细验看了伤口,才不情不愿地回道:“婢子这便去寻。”
将郑厘独自晾在原地。
回到女眷休憩的大帐,郑芸霜见她进来,面上不显,只不咸不淡地关怀了几句,便打发她去小女娘堆里“玩耍”,自与旁的夫人听曲闲谈。郑厘默然,寻到世家女们说笑的偏帐,拣了个角落位置落座,这才得以饮上一口热茶。
帐内原本谈笑风生的小娘子们,一见她进来,先是一愣,旋即纷纷噤声。
单论容貌仪态,郑厘在建邺贵女中亦是翘楚。加之深居简出,本就引人好奇。如今又几番与赵益牵扯不清,更是成了瞩目的焦点。
幸而尚书府的张小娘子遥遥举杯,朗声道:“难得见郑妹妹过来,往后便是自家姐妹了,莫要拘束才好。”
此话分量不轻,众女闻言,方纷纷挤出笑容示好,倒叫郑厘一时无所适从。
“今日回来得早,干等到日头西沉多无趣……”一位身着云纹紫锦骑装的小娘子风风火火地开口。
“姜小娘子又异想天开了?”
“随了她爹,惯会信口开河!”
四下顿时响起细碎的嗤笑与低语。
郑厘便知,这性急的紫衣小娘子乃征西将军之女常娘子。她性情爽利,样样不差,唯有一桩——其父嗜酒如命,每每酩酊大醉,便口出狂言。若非今上宽仁,就凭他那“天下合该姓常”的悖逆之言,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哎——听我说完嘛!”常娘子急得直摆手,“咱们今日身着骑装,行动便利,又不佩繁复钗环,何不投壶取乐?”
众人正觉无聊,闻言纷纷附和,兴致勃□□身涌向帐外。
郑厘终日困于府邸,唯一的“消遣”便是偷溜出府或是施粥或是玩乐,何曾见过这般热闹。
她随身旁的姜娘子一同围了过去。
“今日春猎有金雕弓为彩头,咱们投壶也该讨个彩头才是!”
“什么彩头?”
“不如……请端阳公主移驾一观?”
“方才我瞧见郑娘子与公主相谈甚欢,不如请郑娘子去请?”
郑厘甫一靠近,便听得这番言语。眼见周遭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她不疾不徐,声音却透着冷意:“我与端阳公主不过数面之缘,并无深交。定是有人看岔了。”
她身为卫国公嫡女,地位尊崇,即便婉拒,旁人也无可指摘,更无需解释。
饶是如此,她仍留了余地。
“扫兴!”
“糊弄谁呢,我分明亲眼所见!”
“真真无趣!”
……
种种低语清晰地钻入耳中。
偏有人不识趣,仗着郑厘面生,伙同手帕交故意发难,语带讥诮:“原以为郑娘子是位通情达理的世家典范,我等翘首以盼。没成想今日一见,竟似块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
“还是那朽透了的榆木!”
此言一出,引得小范围内哄笑连连。
却见郑厘面不改色,任凭她们如何打量,也瞧不出半分愠怒。她眸光清冷,直直射向那出声之人:“不知这位娘子以为的‘风情’与‘通情达理’为何?是强人所难,还是当众奚落?”
那女娘年岁尚小,登时涨红了脸,急欲反驳。忽闻帐外传来一声嗤笑,清越嗓音遥遥掷来:
“若郑娘子是块木头,诸位……怕皆是朽木不雕!”
众人循声望去——
但见一道颀长身影立于帐门光影处。月白广袖长袍随风微动,腰间翠玉丝绦轻晃,银线绣就的云纹在衣襟间流转若隐。几缕墨发垂落额角,平添几分慵懒风流。然而这散漫姿态,却压不住那双浸润了寒潭星辉的眼眸,冷冽矜贵,令人不敢逼视。
他竟还抽空更了衣。
若非声名狼藉如斯,单凭此等风姿,赵益足可问鼎建邺良婿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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