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啸啸,怪雾滚滚,翳气森森。
远眺数里地,不见生人气,只瞅一座座插天孤峰连绵耸立。
恶风嘶号下,三道身影浓雾中若隐若现。
两人在前,一人在后。
领头那两位一个高瘦,一个矮胖。
身材不同,装扮却相似:头顶都戴着半尺长的高帽,口中都衔着一截殷红舌头,两双脚也都是干枯枯皱巴巴,飘在距离地面三寸有余的虚空之中。
瘦子一身白衣,唇眼诡笑,手持指挥棒,高帽上题“一见生财”四字。
胖子则一身黑衣,面容凶悍,手持钢叉,高帽上题 “天下太平”四字。
一黑一白,一胖一瘦。
狭道间飘荡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黑白无常两位阴差。
两位阴差身后还捉拿一人。
年近古稀,背驼得像背了个鼓山丘,压得腰都直不起来。
头发稀疏又苍白,一绺一绺湿哒哒贴在他长满皱纹的脸上,横七竖八,叫人看不清长相。
身上粗衣也是淅淅沥沥,滴汤挂水,身后拖拽出长长一道水渍,像是刚从河里爬出来一样。
原来是个溺水而亡的老鬼。
阴差开道。
鬼魂往生。
所以此处何地?
低头下瞥,界碑血淋淋镌刻三个大字:幽冥九哀山。
——幽都黄泉,冥界鬼司。
二吏一鬼越过碑界,阴惨惨步飘飘,向鬼衙去了。
三者刚去,山岭回折处又现三道身影。
朦胧轮廓尚未清晰显现,一道少年嗓音破空而出:“我买了祈福灯,把祈福灯给父王他就会醒了,地狱等会儿再去成不成?先让我见见父王!父王!父王!!!等等等等,不让我见父王,让我见大哥大嫂也行啊!大哥!阿嫂!”
一顿叫嚷,遮天阴寂被横空打破,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眨眼将九哀山毛骨悚然的气息驱散得干干净净。甚至连阴雾都惊了一跳,如同遭了什么瘟神,呼啦避开几步。
浓雾冲淡,三道身影彻底显现。
与方才情形极似,同是二司与一人。
不过此二司并非是招魂索命的黑白无常,而是赏善罚恶的冥界判官。
两位判官身高八尺,黑面刚劲,虎虎生威,共同挟押一位半大少年。
以二对一,竟还压制不住,下手颇为顾忌,犹犹豫豫,不敢动真格。一路上左支右绌进退两难,挣扎间差点儿没让对方逃掉。
两位判官从人间一路而来,直到此刻入了冥界,才算暂时把人给制服。
仔细看,两人臂膀外侧还各有一道锋利刀伤。
伤口不浅,血还在往外渗,不知是否为那少年所伤。
少年则十五六岁模样,眉清目秀,甚是俊雅。项间醒目挂了一圈白玉定魂琐,长发束起,发尾编成几缕俏皮小辫儿。
白玉定魂锁三界之间绝无仅有,十五年前就锁在了冥界二殿下兰福身上。
这被两位判官制服的狼狈少年不是兰福还能是谁?
兰福双臂被两个魁梧大汉反剪在背,押着踉踉跄跄往前走。
神色有几分焦急,倒不是恐惧,更多的是担忧。
丧气道:“曲叔郎叔,我说了不跑就不会跑。地狱就在渊井里,又不会插上翅膀飞上天,早罚晚罚不都是罚?我只是想先把祈福灯送给父王而已,这都不行?”
两位判官一口回绝:“不行。”
兰福泄一口气:“不愧是我们冥界的判官。够铁面,够无私。”
视线悄悄向旁边滑开几寸,暗中估量自己来一个腾空转身,脱身而走的几率有多大。
两位判官将他小动作尽收眼底,生怕这孩子再耍什么滑头,又道:“不过殿下莫急,两个时辰前,冥君就已经醒了。正是他亲自下令,叫我们捉你归案。”
兰福眸中一喜:“醒了?修补神魂不是需要至纯之力吗?难道是我大哥护的法?父王身体可有什么大碍吗?有没有查出是什么原因导致父王神魂受创的?”
判官应接不暇,只简略道:“冥君一切安好。”
“等一下,你们方才说是父王亲下的令?”
三人翻过阴山,转眼已飘至鬼集上空,距地狱越来越近。
一股不详的预感从兰福心底升起,“两位叔叔,你们说的要带我地狱受罚,不会是去……”
他心底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曲判官替他一锤定音:“地狱第九层。”
“什么?!真的是油锅狱!”
兰福拐了个趔趄,要不是被两位判官抓着手臂,恐怕已经跌到下方攒动的人群之中了。
一股寒意爬上兰福脊梁。
他稳住身子,又问了一遍:“你们没听错吧,真的是油锅狱?!”
郎判官:“没听错。殿下,千真万确是油锅狱。”
那股寒意已经攫取住了兰福的心脏。全身冰凉。
油锅狱。
这在兰福耳中可太熟悉了。
以往每每他犯错,父王气急了,总会吓他说:“若再放肆,就将你扔进油锅狱里。火一起,油一烹,看你还转不转得动那一肚子坏水。”
这道恐吓从他记事起就一直如影随形,在父王十余载不遗余力的渲染下,兰福已经对油锅狱根深蒂固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恐惧。
在他的认知里,那甚至比刀山火海还恐怖。
是地狱中的地狱。
兰福肉眼可见闪过一瞬间的呆滞,不可置信问:“真是我父王亲自下的令?”
郎卢奉出一道黑色卷轴,“旨意在此,千真万确。殿下私偷生死簿,情节恶劣,不可轻饶。一道油锅狱已算从轻发落。”
铁证如山,不留余地。
兰福看着那烫金黑木的卷轴,无可辩驳。
虽然早预料到会受到惩处,却没想到父王这次直接给他定了个油锅狱的刑罚。
兰福被此噩耗击中,落寞垂下了脑袋。
却不料刚垂下眼睑,就直勾勾对上了下方上百道打量的目光。
原来方才虽然兰福没掉下去,他的惊呼声可不算小。一句“油锅狱!”霎时便引得地下行走交织的众鬼接连手搭凉棚抬头向上望去。
他们一望却了不得:只见冥界阴煞煞的天空上,常在森罗殿前行走的曲武郎卢两位判官正抓个少年飘过。
判官抓人没什么好看的。
少年也没什么好看的。
但如果判官手中抓的这位少年项间还戴着一圈白玉定魂琐,那就另当别论了。
定魂锁一出,可不就是他们冥界大名鼎鼎的二殿下么!
十分一致地,在看清那道白玉锁后,喧闹的众鬼们先是齐刷刷怔愣原地。
怔愣过后,又缓缓转头,心领神会同伙伴们对视几眼,都在对方快翻上脑门的白眼中读到了一句:“怎么又是他!”
刚腹诽完,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取而代之浮现出痛快的笑容,不约而同在心中喜道:“这混账果然被罚了!”
与数百张喜气洋洋的面孔面面相觑的兰福:“……”
倔强抬起头,反客为主催促:“两位判官,还不快走,再耽搁下去地狱关门了怎么办?”
方才被这小子拖沓半天的曲武郎卢:“?”
做人还能这么颠倒黑白?
但还是目不斜视,加快了速度。
下方众鬼注视三人远去,直到看不见他们人影了,挂在脸上的笑容也还没下去。
这已是幸灾乐祸到极致了。
只是虽然有这样对自家殿下如此幸灾乐祸的一幕,却绝不能因此断定冥界鬼情冷漠。
实在是因为这位二殿下生来就是属螃蟹的。
在冥界,兰福从来都是横着走,没有他不敢闯的祸,也没有他不敢捅的篓子。
兰福出身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冥君与人间一位道姑相恋,生下两个男孩。大殿下兰庚是鬼身,二殿下兰福却是人鬼双身兼而有之,成为了开天辟地以来唯一一位能以肉身出入冥界的人。
奇之又奇,闻所未闻。
他不仅身世非同凡响,惹是生非的本领也非同凡响。
从他落地至今,不过短短十五载,大大小小闯的祸,掐头去尾,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浑身上下无甚长处,就是长满了胆。
小小年纪恶名远扬,冥界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私下更有消息灵通者称,这位二殿下昨日还胆大包天,趁冥君昏迷、守卫不备之际,暗施诡计,偷走了攸关冥界秩序的生死簿。溜去人间,不知泄露了什么天机。
冥界向来以刑罚立本,有善扬善,有恶惩恶。十八层地狱,六道轮回,讲的就是个因果勾衔。
若二殿下私偷生死簿一事为实,纵然冥君有天大的宽容与不忍,也必须要狠狠惩治一番了。
否则风气败坏,治下不严,长此以往,以后冥界的规矩何在,法度何在?
因此在反应过来兰福喊了一声“油锅狱”之后,众人便立刻意识到:冥君这次真的是要上铁手腕教训这孽子了。
经此一罚,这混账可得有好一阵子兴风作浪不起来了。
只要他不兴风作浪,冥界就是一片祥和。
这难道不值得高兴?
简直是可喜可贺!
另一边,未多时,曲郎二人便携兰福飘行至十八层地狱。
地狱大厅内,高盏鬼火矗立墙根,光照通明,蓝焰森森。
大厅中央有一口盘旋而下的深渊,深渊之下便是人人谈之色变的十八层地狱。
地狱从上往下层层延伸,在不见底的深处,又有血气灌冲上来。
狱底正在受刑的鬼魅尖啸不止,其悲声之凄厉,令鬼也胆战心惊。
刑罚的铡刀已架在后颈,只待落下。
想到儿时父王对油锅狱惊悚的渲染,兰福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轻轻皱着眉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两位判官见他有退缩的苗头,不容有失,道过一声得罪,二话不说,便迫不及待带兰福跃下了地狱深渊。
兰福两只胳膊被两人牢牢扣住,动弹不得。无奈道:“临门一脚了,我没想跑。”
两位判官置若罔闻,没有放手的意思。
深渊中,一层一狱,一狱一司。
各司堂外都放了自己司衙独具特色的刑具,用来彰显门面。
利刃、剪刀、蒸笼、刀山……整整十八层向下延伸。刑具上无一不是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兰福从没见过这些东西,既新奇又畏惧。下落速度太快,只囫囵扫了一眼,没看仔细。
两位判官倒是视而不见,仿佛这坚/挺的利刃和巨大的蒸笼不过是路边再寻常不过的花草,没多分给它们半只眼色。
面不改色携兰福经过拔舌、剪刀、铁树、孽镜、蒸笼、铜柱、刀山、冰山狱,最后来到第九层。
油锅狱。
油锅狱位置不上不下,上有第八层冰山狱中鬼魂遭受严寒的死寂,下有牛坑狱中野牛的咆哮踩踏声。一静一闹,将油锅狱夹在中间。
尚未进得大堂,便觉四周热气蒸腾,油气弥漫。
哔驳的柴禾猛烧之下,油锅狱女刑罚掌事的尖亮嗓音如雷贯耳。
一人嘴顶十人嘴,一人声高十人声:“都麻利点麻利点!没看见后头还有三百多人在排队呢!你,叫什么!大声点听不见!……刘才?磨磨唧唧干什么呢!一会儿还投不投胎了!什么?现在知道怕了,生前为非作歹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有如今这般下场?……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记住了没有?……你他娘的记住个屁!回头孟婆汤一灌,丧良心的连自己来过地狱也忘了!还杵那儿干什么,腿断了不成!快走快走!小心本官给你多加一道——呦,这是……曲判官郎判官?”
一手打扇挥汗,一手指挥众鬼秩序的女刑罚掌事连忙从交椅起身,三两步迎上来,和气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二位大人怎么得空到我们这腌臜地方串门子来了。稀客稀客,失迎失迎。”
“咦?”
生硬寒暄两句过后,掌事探头奇怪道:“怎么身后还有个孩子?哪里来的孩子?”
不怪她诧异,能来油锅狱的都是些身背数条人命的穷凶极恶之徒。
向来男人多、女人少,少年更极为罕见。
曲判官提醒道:“休得无礼,这位乃是冥界二殿下。”
二殿下?
鬼火还在哔驳作响。
掌事脑袋嗡鸣,打扇子的手顿了下去,这才注意到对方项间一圈白玉锁。
张舌打结道:“二、二殿下?!”
就是那位刚出生就引起了冥界大乱、烧过鬼衙、踹倒过鬼门关、捣毁过一支轮回道、还拐带过凡人入地府的骄横跋扈、恣行无忌、整日为所欲为的冥君二子兰福?!
郎判官像是看破她心中所想,无奈闭眼点头。
那神情似在回应:没错,就是那混账。
掌事惊疑交加,分明身处火热大堂,脑门却控制不住冒出了一圈冷汗。
为何这位胡天胡地的小魔王会下油锅狱来?他不是从不来地狱捣乱的吗?她这部门的位置已经这么偏僻还防不住他吗?又怎么这么倒霉偏偏挑中了她这一层?
后面还有三百多号人没下锅呢!
要是今日混世魔王恶性大发,一脚掀了她的油锅怎么办?
若真掀了,把油锅砸个稀巴烂,该归作公事还是私事?
鬼衙那边会报销的吧?
等等,万一那一毛不拔的甘主事左右推诿……
地狱位置偏僻,鲜有鬼伴串门。
且工作任务繁重,一天炸三百多号人已经算是松快的了,忙起来五百号人也不是没炸过。
掌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炸恶棍鬼,消息闭塞,无人嚼舌,听不到兰福私偷生死簿的风声,哪里能想得到他是被冥君罚来的?
见这混账来了,下意识还以为是来砸场子的。
数息之间,已经连如何闯上森罗殿跪求冥君做主的画面都在脑中过了一遍。
掌事片刻不敢怠慢,连忙收扇,擦汗上前拜礼道:“下官参见二殿下。方才失礼不敬,犯了口业,请殿下恕罪。”
油炸鲜魂的惨叫萦绕耳膜,兰福默默不语。
并非真的想与她计较,而是被油锅狱的景象震到了。
平心而论,兰福虽然从小是个混账,爱闯祸,甚至连生死簿都敢偷,但毕竟只有十五岁,哪里见过油锅狱这般残酷的惨烈场面。
以往犯错时,虽然父王时常恐吓,却都是随口一说又随口一忘,没料到这次竟然动了真格。
油炸声音噼啪作响。
兰福越是默不作声,掌事越是颤抖不已,脑门上的冷汗更密集了。
扭头不理她是什么意思,是今日掀定了她油锅的意思吗……
掌事心中暗暗祈祷:“冥君,我这油锅可是在鬼火里淬炼了八十载才烧出的青铜大鼎,祖传用了八百年,不是传家宝胜似传家宝。若真被您儿子一脚踹漏了底,您可一定要为小人做主……”
判官打破僵局:“冥君有旨,还是请掌事借一步听令。”
旨?
掌事吊起的心缓缓落了下来。
那就是奉公命来的?
掌事从二判官脸上收回探究的目光,忙不迭将二判官引往里间,不知要详谈些什么。
这厢兰福立在门口,将大堂景象尽收眼底。
大堂穹顶高高,正中有一口架在火上沸腾的饕餮纹青铜大鼎。
鼎后砌一方水池,十人合抱大的鼎中盛满了沸腾滚烫的热油。即使待在离它最远的角落,兰福也能清楚地听到里面传来沸腾的咕嘟咕嘟声。
大堂左侧有一堆小山高的木柴,右侧有一小门,门后是狱房,狱房长廊中,一队鬼魂正在排队。
排队为何?
此处为油锅狱,自然是排队下油锅了。
队列里男鬼居多女鬼较少,清一色缩身低头。
双手紧紧握在腹前。一个挨一个皆是一脸菜色,惊恐中又夹有几分悔恨。
此时正轮次到下一位。
是个四十有余、大腹便便的中年男鬼。
鼎底蓝色火舌蹿高蹿低,势头正足,充满威慑。
鼎下侍立一位主事。
左手捧厚册,右手执朱笔,时不时勾勾画画。
中年男鬼战兢兢挪到主事前方,五体投地而拜,牙齿喀喀报上姓名:“鄂鄂鄂阳人士,冯群,年年四十六卒。”
翻过几页,面无表情的主事从厚册中圈出他姓名。
开口道:“冯群。辛未年三月初七寅时二刻生,丙子年六月十八未时卒。拐卖妇女儿童,卖/淫/嫖/娼,聚/众/淫/乱,并牵头开设妓院醉生馆,所害者不下百余人。上述所言,属实属虚?”
九层尚且不够,冯群恨不得把头埋进地下十八层。
心有戚戚:“实……”
主事从架子上又取一厚册。
翻开,圈出冯群姓名,摇头遗憾道:“竟无一件功德可记。”
听此,冯群两股战战,像是已经知晓接下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一般。
兰福瞥去一眼,见第二本册子封面上写了“阴德簿”三字。
与之对应,想来那第一本该是“恶行簿”了。
主事又执朱笔在恶行簿上勾了几笔,宣判:“文火三道。起。”
此“起”并非是让冯群起身,而是左右上来四位鬼卒,利落将他衣裳剥个精光,手持尖叉,一人叉一肢,高高举起,飘向架在高高台阶上的青铜大鼎。
冯群怕极,后知后觉开始叫喊挣扎。
但四方叉子卡得牢固坚实,让他掉也掉不下来,根本无处可逃。
一旁排队的鬼魂几乎快把头埋进了胸口,不敢直视。
思彼及此,怕是正在脑中预设自己的下场。
侍火鬼卒听是文火,娴熟抽出几根臂粗木材。
蹿跳的蓝舌霎时如同被兜头浇了盆冷水,变得秀气温和起来,慢吞吞轻缓缓给油锅加热。
热油滚泡已在冯群身下此起彼伏,还没进锅,只是上面蒸腾的热气便让他感觉如置蒸笼。
若真掉下去,恐怕首先会褪上一层皮,接着躯体开始融化,最后连骨头渣子也不剩。
直至此刻,冯群似乎才开始真心忏悔,没办法跪地磕头求饶,全身上下只剩一张嘴皮子能动,于是哆嗦恐惧大叫:“我错了!我错了!我发誓我下辈子再也不害人了!求求你们,放过我一次,就一次,前两天我儿子还给我烧了纸钱,都献给——”
或许每一位刑犯在上刑前都要这样信誓旦旦“洗心革面”一番,主事耳朵都起茧了,不耐烦掏了掏,挥手示意。
鬼卒应令而动,叉子往前一掼,将还在苦苦告饶的冯群扔了下去。
噗通。
石子儿投河般,冯群被扔进鼎里。
油花四溅,叫喊声乍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噼里啪啦的油炸声。
这声音先是大作。
大作半晌,身体水分被榨干之后,逐渐趋于平缓,小声而密集地响着。
这便是在炸骨头了。
三只鬼卒退回下方,一只鬼卒守在鼎沿前。每时隔一刻给他翻一次面,一共要翻三道。
除了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的鬼差们,大堂里无一鬼敢动。
他们明明不用呼吸,却觉得喘不上起来,如同被一双大手捂住了口鼻,这窒息感让他们想起了为人时最后一刻的无助。
那是对死亡的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三道终于翻完。
冯群炸好了。
鬼卒用叉子拨开油汤浮沫,在巨大的青铜鼎中找到冯群,搅弄两下,将他当胸叉起。
滚烫的热油淅淅沥沥滴到满是油垢的地上,冯群整个身体薄得像块鸡架,皮酥骨脆。恐怕此刻仅仅再增加一根发丝的重量,他都会直接化成残渣。
鬼卒将时机掐得准的不能再准,在冯群裂成碎渣的前一秒,大手一抄,隔空将他甩进后方水池里!
滚油遇水,热气弥散,滋啦一声!响彻大堂。
兰福与所有鬼魂不约而同哆嗦了一下。
气若游丝也不过如此,这下冯群连叫也叫不出了,直接去了大半条鬼命。
看来油锅狱就是这么炸鬼的,果真跟父王描述的一模一样。
等兰福反应过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退了两步,一只脚跟已经压上了门槛。
逃?
还是不逃?
他知道自己有多恐惧,也感觉得到体内的水分正在随着蒸腾的热气一点一点脱离躯体。
但是……但是……
正内心挣扎,二判官与油锅狱的刑罚掌事交涉完毕,三者已打里间出来。
兰福呼了口气,不知是松快还是后悔。
晚了。逃不掉了。
他收回脚跟站定,放松面部,尽量让自己神色看起来还算自然,不至于失了殿下的体面。
与之僵硬勉强相反,掌事神色才是真的放松。
惊疑褪去,嘴角甚至还有一道微不可察的浅笑。
掌事慢悠悠打扇踱至大堂,冲心惊肉跳排队的众鬼魂挥手道:“大伙儿散了散了,今日另有要事,你们明日再来。来人,起锅刷洗换新油!都动作快点,接下来我们要伺候二殿下。”
听见这话,队列里双腿交颤的众鬼魂如蒙大赦。不需要赶,呼啦一下作鸟兽散,马不停蹄躲回狱房。
而他们的一脸菜色则转移到了兰福脸上。
鬼卒们虽然奇怪,却也不敢问为什么冥君要炸自己的亲儿子,只管埋头工作。
他们在这里长年累月地干活计,每一道工序都炉火纯青。
将青铜鼎里炼过千万道的黑油倒掉之后,三下五除二就洗刷得干净光滑,再倒满亮澄澄的清油,炊灶起火,不一会儿,油就沸腾起来。
侍火鬼卒上前请示:“掌事,用武火还是文火?”
掌事:“这还用问?武火速决,文火煎熬,长痛不如短痛,伺候殿下,自然是用武火。”
侍火鬼卒依言又投进几捆柴。
在木柴的包围下,火舌起伏跳跃,舔舐鼎沿,劲头比烧起来的麦秸垛子还足。
柴禾燃烧的噼啪声和热油沸腾的咕嘟声再次灌进兰福耳朵。
掌事向呆立的兰福拱手道:“火烧得旺旺的,一道油锅而已,不会很疼,殿下您请。”
兰福半点不信他的鬼话,一动不动。
侍火鬼卒以为殿下不满意他的火势,又哗啦啦投进两三捆木柴,火苗几乎快把整个汤鼎包裹住了。
毕恭毕敬道:“殿下放心,小人敢说,这是小人烧过的最旺的火了。趁现在劲儿足,您快下吧,真不疼。”
兰福充耳不闻,两只瞳孔被蹿跳的火舌占据。
仿佛那熊熊燃烧的火焰是他的真命克星一样,下意识退到两位判官身后,躲避炙热的烘烤。
可即便躲在判官坚实的背后也对他无济于事,那火焰的热度仿佛看准了他是个软柿子,裹挟着热浪,四面八方向他袭来,根本无处可避。
糟糕,兰福握了握自己瘦薄的手掌,意识到自己快要被烤干了。
直至此刻,他终于再也憋不住,彻底怂了。
堂堂一个半大男子,竟然哇一声哭了出来。
向判官道:“你们去跟我父王说,我再也不敢偷生死簿了……呜呜……我还是喜欢鞭子……呜呜呜呜……”
两位判官:“???”
说哭就哭?
殿下,你的尊严呢?
掌事心中也是一阵汗颜:冥界人人传言二殿下上能捅天,下能捣地,除了冥君与大殿下,什么也不放在眼里,如今只是一道油锅狱便吓成这样,未免怯懦。
可见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传言不可尽信。
兰福呜呜不止,两位判官却半分不为他泪水所动。
叹了口气,不讲情面,侧身让出兰福,将他往前推了两步:“殿下,快请吧。”
兰福身份与受罚的鬼魅不同,殿下要有殿下的体面,就算要下油锅,也不可能让鬼卒叉上去,自然是要自己“请”了。
他抿唇不语,目光在三人脸上流连,似乎在试探是否还有通融的余地。
后者却态度强硬,毫不让步。
显而易见,没有余地。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
兰福踯躅半晌,或许是思及自己冥界二殿下最后的尊严,终于破罐子破摔,双眼狠狠一闭,迈开沉重的双腿,极其僵硬地,以一个扭曲的走姿,一步一步踏上油锅台阶。
不知是生,还是死。
……
这边油锅狱热火朝天,那边冥君寝阁外,却有一道人影捷如飞鸟,身轻如燕落到了院子里丛生繁茂的古树上。
阴风扫过,带来的颤动与来者不谋而合,簌簌飞落几片枯叶,了然无痕掩盖来者踪迹。
檐角风铃闻风而动,岑岑作响。
树上那位不速之客见四下无人,正要借机潜入阁内。
忽然,铃音之下,一道微不可察的踏叶足音自院外而来,不疾不徐,内力浑厚。
有人来了,还是男子。
不知来者是谁,竟毫不见外。进冥君寝阁如入自家门户,未待叩门,不请自入,一脚踏进院中。
一看,原来是位剑眉星目的青年男子。
已过弱冠,矜贵有加,眉眼与兰福三分相似。
只是相比兰福少年风采,他唇角则多了几抹冷淡严厉之色,更显成熟刚毅。
目光如电,颇有威压,令人望之生畏,不敢接近。
男子立若挺松,负手而行,神色自若,似乎并没发现古树上那位不请自来者。
可等他伴着绕耳的铃音踏过三步之后,突然出其不意足尖一挑,一颗尖棱石子儿劲中带风,自下而上向树丛袭去!
眼色危险,并指成刀,喝出一声:“谁!”
梢头簌簌晃动,树枝上静若无息的人影身形一闪,娴熟将石子儿避了开去,嘻嘻一笑,松鼠似的蹿蹦下来,落到人前,脆声道:“哥,是我!父王真的醒了么!”
眉梢眼角,不是应该正在油锅狱受刑的二殿下兰福,还能是谁?
注:“十八层地狱”源于佛教,佛教中所指十八层地狱,并不是指地狱的一层层直到第十八层,而是不分层次的、按时间、受苦程度、区域大小来形容的。本文简单粗暴将地狱划分成空间上的十八层,请勿见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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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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