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兰福油锅狱受罚缘由,要从前一日说起。

地府阴云垂地,不见天日。人间却是暖阳高照,人流如织,来者熙熙去者攘攘,人语喧哗不断。

永舟地界土地肥沃,城镇稠密,河道纵横交织,是片鱼米之乡。桥多船多,民众出行多楫舟,故得“永舟”之名。

所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此时恰逢阳春,山野遍绿,枝头燕飞,正是播种好时节。

群山掩映阡陌交错间,片片块块是肥土沃田,星星点点是农人耕牛。

不少女丁男丁头戴草笠,卷起裤管,弯腰在稻田插秧。

田埂地头,五六个稚童追赶嬉闹。一忽儿爬上老槐树,也不怕尖刺,捋下满满一藤条筐的槐花,等日落回家蒸着吃,一忽儿又跳进水田,故意光裸小腿吸引蚂蟥,再趴地头拿草茎戳着玩儿。

水田之外,云霞镇,有一热闹水街,唤作揽月街。

水路四通八达,河网密布。

十里八乡贩夫走卒纷纷聚此货买,常常不到卯时便人语叮咛,店家伙计开铺做买做卖,直至戌时方显歇势。

放眼望去,两侧河道上墙瓦高高低低,铺面挨挨擦擦,柴米油盐、酒肆茶坊不一而足。

许多远道而来的船家满载瓜果鲜蔬、糕点干果、丝帛绸缎、杂货小艺。

船肚满当当,篦子上饺子似的,一个贴一个挤在岸下吆喝叫卖。

日上中天晌午至,正是饥虫作祟时。

街角,烟雾缭绕的馄饨摊棚前,不少行人鱼贯踱来。

三枚铜钱买上一碗,蒸腾热气扑面,饱腹之余,也暖一暖身子。

有熟客袖手揣怀,扯开长凳,“老张,两碗馄饨!”

馄饨摊摊主老张头今年五十有余,身材稍胖,肉却结实。生得一脸敦厚相,团团和气,逢人三分笑。加之摊位正处街角,人来人往,歇脚驻足,生意虽不算红火,却也称得上热闹。

老张头掀开木锅盖,手挽大铁勺,轻搅鲜汤,娴熟舀起两碗,滴上两滴香油,三两步捧至桌上,笑道:“来了!您慢用!”

他在此支摊三十余载,男女老少富贵贫贱,形形色色什么人没见过?

今儿却破天荒头一次开了眼。

顺他目光望去,只见青石桥头,袅袅柳树下,支了个简陋的算命摊子。

时人崇仙,练道修玄之风盛行,且经久不衰。

修道之人受人景仰,在普通人眼中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可入仙门要讲资质、测命盘、看根骨,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拜入门下的。

有优便有劣,一部分人不具备修仙资质,未能得其门而入,却依旧对仙门大向往之,只能退而求其次,转而钻研易学卜卦之道。

因为说出去好歹算个“半仙”。

只是易学之道奥义极深,非有缘者不能窥天机。

其“缘”之一字更是杳杳玄妙,可遇而不可求,常常万里无一,难以寻觅。因此易学一流,并未形成正统门派。

既然上无正经门派管辖,下面门槛也就低得不能再低。

故而但凡是个人,读过几本卦经,有点口才,都能在街头扯个破旗子神神叨叨宣扬一番。

总而言之:“半仙”里面鱼龙混杂,水平参差不齐。虽然确有高人,但踪迹难觅,山水难逢,更多的是招摇撞骗之徒。

而且算命摊子多了去了,打眼瞧见一个,没啥好稀奇的。

令老张头惊讶的是:若这算命先生是个鹤发鸡皮或者双眼瞎盲的老者还则罢了,却不想所谓“先生”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

不仅如此,外形打扮也跟江湖上讨生活的“半仙”们大相径庭。

俊脸白净,风采夺人,锦衣锦靴,项间戴一白玉琐,乌发发尾精巧扎成几撮小辫儿。

一看便知——非富即贵,门第不低。

摊子上简简单单五样门面:一方小桌,一道杆幡,一面八卦布,桌前桌后两张小凳。

桌上不见六爻卦桶金钱课,只有一本薄册。

薄册封皮一片空白,不见题字,因此看不出是什么书。但外表平平无奇,似乎只是书铺里再常见不过的话本子。

幡旗上春蚓秋蛇写了十六个大字,老张头眯眼分辨,这才识出:“冥君之子,准断卒期;一人一两,限一百位。”

这少年一看就是在家野惯了,桥头人来人往也不怕见怵,放开嗓子,摇头晃脑咿呀唱叫道:“一两断卒期,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如假包换的冥君之子,算不了吃亏算不了上当,抓紧时间把握机缘……”

老张头心中一笑,原来这少年并不懂叫卖,在摊子上守了半天,愣是没人光顾,眼瞅旁边首饰铺里吆喝揽客,姑娘们进进出出,竟是现学现卖对方的措辞,依葫芦画瓢自己也唱了起来。

“这是谁家公子出门耍乐来了。”算命摊子刚支起时,老张头这样想道。

须知,半仙们为了取信于人,即使只有三十岁,也恨不得将自己乔装成一个白胡子老头。

因为年龄即阅历,一般来讲,它虽不能直接与卜卦水平挂钩,却也常常被人们看做是一个重要佐证。

尤其做算命这行,年龄小是大忌。

更别提还大言不惭称自己是“冥君之子”了。

阎王爷?

谁见过?

你说是阎王爷的儿子?

天爷,公子你快扭头临水照照,这一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脸颊红润的模样,跟那阴森森的小鬼就是八十竿子也打不着呐!

便说你是仙君下凡还觉得你自谦了呢!

这哪是触了大忌?

分明是就地砸了饭碗,将“招摇撞骗”四个大字直接顶在了脑门儿上。

摆明了,小少爷闲得没事,耍人玩儿来的。

谁去算这个命,谁就是冤大头。

也确实跟老张头想的一样,兰福的算命摊子在柳树下支了半天,嗓子一声更比一声低,甚至后来渐渐歇火,生意却依旧惨淡。

对面胸口碎大石的大汉都上场下场三次了,里三层外三层被男女老少围个水泄不通,盘子里钱币哗啦哗啦直打响,好不热闹。

反观他这边却始终无人问津。

兰福天性淘气,飞扬跳脱,没由来的喜欢人间。可冥界法规有度,众鬼不可随意入世,扰乱人间秩序,是以他每次溜来凡间都是哪儿有热闹就往哪儿凑。

更别提此刻对面沸反盈天,喝彩连连,却让他袖手旁观,坐视不理。

这不是难为人吗?

他心中长草,寂寞难耐,又没人光顾生意,闲得发慌,屁股上跟长了颗钉子似的,在凳子上扭来扭去,企图透过人群缝隙一睹大汉碎石风采。

可惜对面看客太多,结结实实砌成了一堵人墙,除了摩肩接踵的背影,什么也看不到。

兰福左探右探,始终只闻其声,不见真章,甚是恼人。

思来想去,兰福越发气闷,这群凡人竟然放着货真价实的冥界二殿下置之不理,转头去看什么江湖的杂耍把戏,实在可恶至极!愚昧至极!

只是虽然可恶,但确实热闹,挣钱还多。

兰福心中开始动摇,想着要不干脆自己也上去耍一个叠凳子耍火棍的把戏,指定比那胸口碎大石还红火。

他堂堂二殿下出手,还能拿不下区区一百两?

刚伸出手,未待他收起生死簿,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群身穿短打的家丁,风风火火蹿上街,边跑边驱赶行人:“李大少爷出门!闲杂人等通通闪开!”

长长街市上,只见上一刻人们还神色自若地交织穿梭,下一刻忽然脸现忐忑,不用家丁驱赶,自发退到了道路两旁。

有人面色不忿、有人暗暗咬牙、更多的人是一声不吭低眉垂目,神情是既恭谨又害怕。

垂目之间,众人互相传递眼色,叫卖的各路小贩急急收声,甚至连方才热火朝天的胸口碎大石也安静下来,放下石板起身站好。

无人交谈,一片寂静。

熙攘街市顷刻被清出一条空路。

空路上缓缓过来一个人。

或者说,一行人。

打头那位是个男子。

身骑大马,约莫十七八岁。

侏罗绸缎,富态横生,脸上尽是目中无人张狂跋扈之色。

马屁股后大摇大摆随了五六个家丁。体格魁梧,面色不善,脸上俱是横肉。

凡大马所经之处,百姓们的头纷纷压得更低了,仿佛只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才好。

马上男子过街仿入自家后院,踢踢踏踏,优哉游哉,对众人的恭敬惧怕一脸理所当然。

兴许他日日游街,见惯了街头的卖艺把戏,对胸口碎大石的场子不以为奇,扫过一眼就无趣收回了目光。

正坐在马上四处放眼寻乐子,忽然看到对面桥头有一个没见过的少年。

这少年不像他人一样低眉顺眼站在街边,反而还翘首张望,似乎对他十分好奇。

少年摆个破摊子,旁边旗子上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大字。

男子抻脖子辨了半晌,才意识到这是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骗子。

忍了忍,没忍住,噗嗤一声,在马背上笑得前仰后合。

横声道:“到对面去!”

俗话说,逢桥要下马,过渡莫争船。

云霞镇水多船多,因此架的都是利于船只行驶的拱桥,桥面倾斜马儿不好走,若是一脚没有踩稳,猝不及防就会翻到桥下去。

可不知这人是真的骑术了得,还是自认为骑术了得,马蹄踱到桥头,他屁股比马鞍还牢,偏是不下。眼角俯视马下众人,满是高人一等的神色。

见他甩手示意,几个跟在马屁股后面的家丁连忙跑上桥,作为护卫在两侧站定。

又上前两人牵住缰绳,连哄带骗把膘肥体壮的大马牵到了桥对面,也算有惊无险。

前呼后拥,倨傲无人,排场甚足。

众人静静站立,眼角稍抬,只见大马在那个叫了半天的算命摊子前停了下来。

纷纷在心中暗道不好,脸上不免浮现几分担忧之色。

要知道,这位马上纨绔不是别人,正是云霞镇出了名的恶棍。

李环。

李家自立足此地伊始,便是云霞镇一带小有名气的富户。

虽然之后渐渐一代不如一代,但十年前却因云霞镇一场滔天洪灾,狠狠捞了数万横财,一跃成为本地首屈一指的富户。

而李环,正是李家独子。

这个人,可以说把他爹身上的坏处全学了个透。

性情奢侈,言语傲慢,倚仗家中钱势,整日横行霸道。

身后常随几个拳脚功夫傍身的家丁,若他今日在哪个摊铺前败了兴致,便会不分青红皂白让人摔砸一通,势必要将摊子上东西全部糟蹋完才肯罢手。

若逢他发了性,把人打死也是常有的事。

是以人人畏惧,能避则避。

再一看,李环已经被人扶下了马。

挺起浑圆的肚子,拽过算命摊子上正随风迎摆的幡旗,拿扇子点道:“冥君之子,准断卒期。”

上下扫视一番眼前这稚气未脱的算命先生,笑得肥肉乱颤:“噗哈哈哈哈!就你,冥君之子?我还说我是天上的仙女呢!阿水,你信吗?”

一名五大三粗的家丁自李环身后闪出,脸上是跟自家主人一脉相承的不屑。

斜睨兰福一眼,道:“公子,这人信口开河,胡吹大气,谁信谁脑子有病!”

对方来者不善,兰福却浑不在意,甚至喜上眉梢。

苍天有眼!终于来了生意!

他连忙摆正屁股,正襟危坐,努力迎合自己算命先生的形象。

只是脸上喜色还没下去,看起来颇有几分嬉皮笑脸:“我没撒谎。”

说完,马上意识到自己这样笑嘻嘻的形象难以取信于人,于是收敛笑容,正色又讲了一遍:“我没撒谎。”

见李环全副注意都放在那骗人小子身上,无暇他顾,街上人群便稀稀落落往回走。

河上不少小贩也忙掉转船头,划走了去,尽量避得远远的。

其中不乏有胆壮的男人,非要冒险赏一出好戏,驻足留了下来。

却是不敢围得太近,只不远不近观望着。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得李恶棍注目,给自己招来什么拳脚官司。

这边李环对变脸自如的兰福不置可否,摩挲下巴,怪道:“你是谁家小子,我怎么没见过?”

不怪他疑惑,兰福一身衣饰精致有加,可见家中必定非富即贵。

而李家富甲一方,府中商人往来络绎不绝,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

李环虽不学无术,但还不至于是个傻子。府中日日迎来送往,他早已对十里八乡的富人们烂熟于心。

可寻思半天,也想不出有哪位父亲的面容能与面前这位少年契合得上。

见公子有疑,阿水立马凶神恶煞大叫:“没听到公子问你话么!你这小子打哪儿来的,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兰福理所当然歪头道:“我是冥君之子,家当然在冥界喽。”

阿水哑口无言,一时噎在了原地。

李环则冷冷嘲笑:“入戏挺深!”

扇面一张,“书香世家”四个大字夺目横在李环胸前,一屁股坐下,差点没把兰福路边捡来的小凳子压个散架。

“罢了,左右闲来无事,便赏你个机会,为本公子断一断寿命还有几何。倘若算的不准,哼哼!”

李环面色凉狠狠一变,原形毕露,这下像足了十成十的恶棍。

“那就让你——”

恶棍叉开双腿,高眉大扬,斜起嘴角狞笑道:“做三天本少爷的胯/下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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