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就值得玩味了。
李环今年不过十七,正值青春韶华。
即使算命先生断出卒期,也必定是几十年后。
又即使卒期不在几十年后,而就在最近最近的明日,那也是将来之事。
既是将来之事,又如何当下便证实所得结论准确与否?
这岂非本就是个无法求证的悖论?
围观群众心中雪亮:一边是昭然若揭的骗子,一边是喜怒无常的恶霸。看来今天李大公子今天非要把人凌辱一番才能解气。
希望不要闹出人命!
阿水心有顾虑,上前阻拦:“公子,别人算命都是算钱财算姻缘算运道,哪有人去算自己什么时候死的。不去求生,反倒测死,忒的晦气。”
生意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兰福心中正高兴,听到这声劝阻,生怕自己来之不易的第一笔生意当场夭折。
忙道:“非也非也,此言差矣。所谓‘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智之所无奈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理之自然,哪有那么多忌讳?况且我是货真价实冥君之子,千真万确绝无虚言,若你们非坚持认为我是骗子的话……”
想了想:“这样好了,我退一步,第一卦不收钱,权当开门红,给你们做个彩头了。”
说罢,他脸上恰当浮现出几分心痛之色,像是为了这笔生意已经做出了极大的让步。
想要借此展现自己作为摊主的大度,为后面招揽顾客铺路。
谁知此话一出,四下顿时传来人们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仿佛同时为兰福捏了一把冷汗。
果不其然,下一秒李环勃然色变,怒而摔扇,气急败坏道:“可怜谁呢!公子我什么都没有,就是钱多!阿水!”
兰福这话让家丁阿水也深觉受侮。
气愤上头,分不出心去管什么晦气不晦气了,咚的一声,将一坨沉甸甸的东西砸到桌上。
力道之大,差点没把这张摇摇欲坠的破桌子砸出个大洞。
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碗大的钱袋子。
做工奢靡,金线繁绣,价值不菲。
受此冲撞,绳口张开,吐出一捧黄澄澄的金稞子。
金光闪闪,人群哗然。
惊叹声此起彼伏,羡慕有之,嫉妒有之,愤恨有之,贼心有之,真是穿金戴银敲大门——显摆到家了。
李环蔑视四方,满意了。
架起腿,扬下巴道:“看到没,钱多着呢。今天你不仅要给本公子算,还要给在场的所有人都算,本公子请了!我倒要看看你这骗子的狗嘴里能吐出个什么象牙!”
兰福一辈子十五载活到现在,最富裕的时候,兜里也仅仅揣着只有兄长塞给他的二十两银子。
跟面前这小金堆子比起来,简直是水洼量池塘、土丘比高山、小巫见大巫!
他从没见过这么多钱,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直接忽略对方言语中的冒犯,没骨气道:“少爷,你给的也太多了。”
心中大喜:“好好好,不枉我扯嗓子叫了半天。总算雨过天晴苦尽甘来,虽然到现在只有一位客人,却没想到是个豪气干云、一掷千金的主儿。”
兰福不争气的穷酸样彻底取悦了李环,飞去一个眼神,阿水立马心领神会,站出来替他倨傲骂了一句:“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兰福艰难拔开钉在钱袋上的视线,对阿水的评价很难不苟同。
但没忘记初心,压下蠢蠢欲动的贪念,摇了摇杆幡,守住底线道:“虽然我想要钱,但做生意得讲规矩,说好了‘一人一两,限一百位’,我便不会多拿,也不会少取。只是在我这儿,没有替人算命一说,收了你的钱便只能为你卜算。”
李环一向花钱如流水,最烦抠抠搜搜锱铢必较,不乐意了:“人小鬼大,讲究忒多。要么你收少爷我一百两,要么一个子儿也别想要。”
阿水道:“有钱不赚,是个傻子不成!”
李环语气不善,想是耐心耗尽,脾气要上来了。
不少置身事外之人乐见其成,津津有味。
就等着看李大公子现场砸摊,胯/下骑马了。
兰福却是左右为难,一时踌躇:生意惨淡,大半日只来了一位客人,说不定还是今天唯一的客人。若只收他一两,今日铁定凑不齐一百两去买祈福灯。可若单收他一百两,对面却只有一人,货不对板,钱过其实,如何是好?
他明亮亮的眼珠一转,嘻嘻笑道:“好说好说。少爷,有道是‘宗祠祖庙,家世命数,一脉相承。’虽然我不能收你的钱为别人卜算,却能循着你的生辰八字,为你后代子嗣卜上一卜。不如——”
叶落知秋,见微知著。
生死簿上一个人的命数与其祖宗后代息息相关,环环相扣,如同一条衔楔契合的链条。
命簿翻开,由一人便可见一览其上九下九一十八脉祖宗子孙生卒年月日无余。
正是窥一斑而知全貌,牵一发而动全身。
兰福接着道:“——不如我便将少爷还有少爷你身后九十九位后代子孙的卒年都列出来,一加九十九,不就正好是一百个人了么!”
如此一来,他收百份钱,办一件事。一劳永逸,省时省力,岂不美哉?
陡然间,兰福福至心灵:“啊!我知道了,这就是你们凡人说的那个、那个……”
李环:“什么?”
兰福拳掌相击,脱口而出:“一了百了!”
众人:“嘶……”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兰福却好像取得了什么胜利一般,喜不自胜小声道:“我真厉害,回去一定要跟兄长和父王说,学问又进步了!”
李环被他驴唇不对马嘴呆住片刻,醒过神来,啐出一口:“你这猢狲莫不是账房先生托生,算盘打得叮当响。本来我自个儿的死期都无法证实,你还要去算我后面九十九位子孙后代的死期。”
“空手套白狼,从头到尾耍不完的花招,好笑,真当我冤大头?!”
阿水亮出臂膀横肉,目现凶光:“小子诡计多端!找打不成!”
打架是不怕的,于功法一道,兰福虽算不上天赋异禀,但也耳通目达,觉悟聪颖。
虽然他一出冥界就会被父王锁住法力,但以他的身手对付五六个人间的家丁打手,不说难如登天,也算是手到擒来。
只是他此行只为筹钱,不好生事。
还是少惹是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为妙。
兰福扫过一眼作壁上观的众人,皆是置身事外、一脸看好戏的神色。
没一个人相信他真能断出卒期。
也是,人间可不像冥界,遍地都是认识他的人。
这边可压根儿没人买他二殿下的账。
伤脑筋,他拿上生死簿就跑来了人间,没考虑这么多呀!
要如何取信于人呢?
见他无计可施,已然穷途末路,李环举起扇子敲了敲脑袋,又飞去一个眼神。
阿丁得令,扯过那道自吹自擂的杆幡,未及狠狠掷出,却被兰福抬手截下。
这只手掌骨节分明,养尊处优。
分明是个贵公子的素手,可一时之间,阿水整条手臂却仿佛再跟一堵墙壁对抗,根本不能撼动半分。
他咬紧牙关,使出十成十的力道,额角青筋凸起,沁出汗珠,却依旧无法撼动。
力道之大,让人不禁怀疑对方是否用了什么邪术。
阿水身材魁伟,孔武有力,是李府一等一的好手。自打跟着少爷横行以来,收拾过不少刁民。
虽然不乏反抗,却从来是一力降十会,最后将人整治得服服帖帖,还从未遭受过现下这般窘境。
他心中惊涛骇浪,竟然生出自己在对方面前渺若蝼蚁的荒谬念头。
目光触及对方尚显稚气的面庞,却见对方一派轻松写意,吊儿郎当,仿佛使出这万钧之力还不曾耗费他吹灰之力。
不过一个半大少年,居然恐怖如斯。
阿水由惊转惧,心道:“不好,恐怕这小子当真大有来头。”
围观众人远远观望,不明所以,看不出兰福阿水之间的暗中较量。
可李环却对阿水的蛮牛之力一清二楚,目睹全程,亦是惊骇。
合扇落腿,得意洋洋的神色顿时褪下:“怎么,你还想强买强卖不成?”
兰福轻飘飘推开阿水满是横肉的手臂,立好杆幡,莞尔一笑:“怎么会,我做的可是正经生意。只是想请客官稍安勿躁。我话还没讲完呢。”
李环:“什么话。”
兰福挑眉道:“你们不是想让我自证么,很简单!”
李环问:“如何简单?”
兰福笑过一声,道:“少爷请想,我既然卜得出你身后子孙卒期,反之,你身前祖宗的卒期自然也不在话下。不若我将公子上头祖宗的卒期一一报来,验证是否与之相符,不就能反向得证我的卦是真是假了么。”
旁边有人“嘁”出一声,认定兰福是个骗子。
“这法子不好。若依你所言报祖宗卒期,报得近了,有事先探听之嫌;报得远了,年深日久,往上数三代的祖宗卒期,自家人都记不清楚,有模糊之嫌。”
惋惜一叹:“行不通,又是一道死胡同。小公子,骗子这个身份,我看你就承认了吧!”
他虽这样说,可李环听罢兰福的话,却是扬眉一喜,身旁阿水也是邪邪狞笑。
别人或许不知,他日日跟在公子身边,可是对李家家风颇有耳闻。
比如“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比如“独善其身”。
比如“识时务者为俊杰”。
再比如……背家谱!
李家人丁单薄,如今到这代家主李彭魄一脉,虽然也是妻妾成群,夜夜挥汗耕耘不辍,可膝下依旧多年无子。
李彭魄只能四处烧香拜佛,求仙问药。
辗转多年,好不容易在四十岁高龄,半只脚踏进棺材了,才老来得了李环这么一个儿子。不禁大喜过望。
李府堆金积玉,家私万贯,李彭魄自是对李环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子溺爱有加。镶珍珠嵌金子,摘星星给月亮,十分纵容。
即便李环不想读书,他也从不苛责,只道:“书本都是穷人充门面的酸东西,我儿子要修养有钱财,要样貌有钱财,还用得着读书?看得懂账本就行了!”
可谓一儿障目。
可就是这么宠爱儿子的李彭魄却在一件事情上毫不让步。
什么呢?
背家谱。
明明一直以来在其他事上都是得过且过的李彭魄,不知为何,却在背家谱一事上异常坚持。
他是早也督促,晚也督促。
一本薄薄的家谱,上头详细记载了李家历代先祖的生卒年月日,非要李环前前后后倒背如流,誓要一字不错塞进李环脑子里才肯罢休。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会还不时抽查一番。
若是父子二人哪次走廊上遇见了,也不管黑夜白天,当场便要屏退左右,单独听李环背上一背。倘若背不上来,必少不了一顿打。
可以说,李环自生下来,挨的所有打,有九成是他背不下家谱的缘故。
甚至到如今十五岁,李彭魄仍然偶尔还会突袭一次。
是以现在,李家历代祖先的生卒年月日,已经如烙印一般,牢牢刻在李环脑中了。
一言以蔽之——他李环,就是他们李家行走的家谱!
什么?
三代往上的祖宗模糊不清?
不存在,根本不存在。
就是往上数九代,他也了如指掌!
李环整天一脑子的家谱正愁毫无用武之地,谁知今天偏偏遇上这么个张口胡诌的骗子。
恰恰是饿了来了馒头,瞌睡遇上枕头——正中下怀。
这是什么机缘巧合天意难测?
天意?
呵,天意注定今日要他李环来揭穿这个不入流的骗子!
阿水喜得合不拢嘴:“公子——”
李环抬手打断,嘴角斜笑,对兰福道:“正合我意!那便依你所言,卜一卜本公子历代祖宗的卒期年月吧!”
众人原地傻眼,不明白李环这么一个向来横行无忌的小霸主怎么今日这般有耐心,半天过去,竟然还在跟一个显而易见的骗子啰嗦纠缠,没让人砸了摊子。
正不解,忽听阿水猖狂道:“好小子,我家公子最是敬老尊贤,早已将家谱牢记在心,看你这次还怎么糊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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