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会的新兵训练所设有一家“荣誉室”,就在补给屋旁,新兵们最爱去补给屋,用五枚铜币换取各类解馋小零食,以缓解训练的枯燥乏味,而同样的小零食在“荣誉室”里则需要十点“勋章”。
十点“勋章”,意味着勇者需要斩杀十头深度一的污秽。
一颗小小的糖果,恰好需要十点“勋章”。
每当新兵们在午休时候凑到一块分享零食,现任的勇者诺克斯便会抱着沉甸甸的负重靠着墙角偷偷看着。
他花了一个月时间,凑到了十点“勋章”,准备换一颗据说尝起来是甜味的糖果。
费里科斯管理员在仔细核对他的“勋章”记录后,从柜台上取了一颗糖果递给他。
诺克斯小心谨慎地用双手接住糖果,欣赏着外面彩色的糖纸,有些笨拙地撕开糖纸,看着内里晶莹剔透的糖,不禁咽了一口唾液。他张开嘴,轻轻地舔了一小口,舌尖传来的甜蜜令他空虚的内心充满了喜悦,他无法抑制唾液分泌,眼巴巴地看着硬糖的边缘已经开始融化,却不敢再舔一口,仿佛这不是小孩随随便便撒娇就能得到的糖果,而是一颗有价无市的宝贵珍珠。
在他犹豫的时候,另一个拿着零食的新兵与他擦肩而过,将他撞得重心不稳,小小的糖也不知滚到了何处。
作为赔礼,新兵塞给了他一包揉得皱巴巴的纸团,内里也是一颗糖,更大的糖。
“小勇者,糖是整个含在嘴里吃的!”
他学着做,将糖果含进嘴里,感受甜蜜在舌苔上融化,蔓延……
甜,渐渐地转变为了痛感。
刺耳的讥笑从背后传来,塞给他糖果的新兵混进人群。
“你看,他尝不出来!”
“我说的对吧,上次往他午餐里塞了一包泥巴,他都吃得津津有味呢!”
“哈哈哈哈哈……”
痛感冲刷了为数不多的喜悦,随着干呕,融化的糖与几片刀片混着鲜血掉落在地上。
小小的勇者痛苦地张着嘴,吐出血淋淋的舌头,舌苔上横亘着裂伤,冰冷的空气钻入伤口,疼得他喘不上气。
他茫然地望着讥笑自己的“战友”。
他们会为我杀死污秽而感谢我吗?
他们会在我的葬礼上为我哀悼吗?
“亲爱的,醒醒。”
十四岁的少年猛然惊醒,额间是缜密的汗珠,眼窝由于梦魇深陷,眼前一片漆黑,他还未完全从梦中醒来,噙着几声婴儿啼哭似的抽噎推搡着身边唯一可以依靠的邪神。
“耶撒莱恩……”沙哑的呼唤卡在嗓子眼,诺克斯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本能地呼唤着祂的名,梦里的疼痛似乎侵染到了现实,“勇者的加护”曾死死压制他的一切厌恶难受的回忆,当加护消散,苦痛就此爆发。
“亲爱的,你在害怕什么,我在你身边,你尝过蜂蜜,它里面没有刀片,品尝美味并不会感到痛苦。”
耶撒莱恩微微颔首,轻轻蹭过少年惨白的脸颊,身下非人的触手渐渐收敛回身,湿冷的感觉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人类的抚摸,少年似乎渐渐恢复镇定,不自觉地贪恋人类的手抚摸带来的暖意和温柔。
“亲爱的,你冷静下来了,现在,睁眼看看四周。”
他缓缓地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天蒙蒙亮,微弱的月光透过穹顶的空洞照亮了教堂内部。
视线所及之处,墙壁,桌椅,地板,无一不长满了毛绒绒的菌毯,在朦胧月光照耀下,泛着淡淡的银光。
若是从前,勇者看到这番景象一定会警铃大作,菌毯遍布意味着“污秽”在制造“骸巢”,准备自我增生,扩大污染。
“多么美丽的污染!”祂夸奖道,不自觉地收敛了触手,有意地避开了菌毯蔓延之处,“不愧是心魔纲的小魅魔。”
这是他造成的污染?
心魔纲的小魅魔是指他变成的“污秽”?
诺克斯好奇地伸出手指,触碰了床头一丛小小绒毛,绒毛看似柔软,实则棱角锋利,轻而易举地割破了他的皮肤,血滴顺着葱白纤细的手指淌下,坠在菌毯之上,刹那间,遍布教堂内部的菌毯微微振动着细小的绒毛,像是一阵风刮过一湾银白潭水,随之泛起阵阵涟漪。
“养料。”他下意识地诵念一个古老的单词,清楚地明白它所指的意思,它用血作为“养料”浇灌了“胚芽”。
银白的菌毯中冒出了“小芽”,像是某种黑色的结晶矿物的一角。
这令他想起了从舌头滚落的刀片。
这就是“堕落之种的加护”,将他的噩梦作为“胚芽”,将他的血液作为“养料”,实现“播种”的能力。
那么,他会收获什么?
训练兵食堂的后院的菜圃里能收获很多蔬菜水果,它们的芽儿鲜绿娇嫩,与眼前的“小芽”大不相同。
“亲爱的,你饿了。”
耶撒莱恩比他更早知道他的需求。
教典里说,邪神也掌握着一定的权柄,那么耶撒莱恩的权柄一定与**相关。
“亲爱的,是时候出去透透气,这附近有一条小溪,小溪里有鱼,生好火后,用树枝串起来烤,你会喜欢的。”耶撒莱恩泛泛而谈,祂总是能准确地勾起诺克斯的期待。
“嗯。”
森林里升起寥寥炊烟。
诺克斯坐在草地上,背靠着大树,面前是熊熊燃烧的柴火,串着烤鱼的粗树枝插在泥土里,邪神不知往烤鱼上撒了什么香辛料,令它们在大火炙烤下滋滋作响,不一会儿飘出了诱人的香气。
邪神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根触腕与他作伴,触腕的根部由虚空中遁出,底下是似液体般黏滑的阴影,触角娴熟地摆弄烤串,明明只有一根触须,却精准地分离了鱼肉与鱼刺,将烤得恰到好处的鱼肉喂进他嘴里。
失去“勇者的加护”后,一切感官都变得更加敏感,他能尝出美味,感受油脂的香味和肉汁的芬芳,他很早就从其他人的口中得知自己平常吃的算不上人吃的食物,现在他多少体会到了享受美食所带来的满足。
五条烤鱼很快就只剩下了鱼骨,诺克斯拿捏不准空腹与饱腹的区别,只是了解到鱼已经吃完的事实,便不再索求。
陪伴他的触手也消失了。
诺克斯抬头,看着如碧浪般被风吹拂的树荫,眨了眨眼,索性就着粗壮的树干,闭上眼睛缓缓睡去。
他梦到了迦百恩。
六岁的时候,他被长官带到迦百恩面前,被安排与他一起巡逻。
那时候的迦百恩,十三岁,刚刚穿上新兵训练服,不久后就立下战功,一举成为新兵中的超新星,不仅如此,金发碧眼的他拥有英俊帅气的外貌,待人温柔,和其他喜欢嘲弄他的人不同,迦百恩与他搭档后就笑盈盈地看着诺克斯,拍着胸脯说从今天起他就是自己的兄长。
在订下婚约前的每个周末,迦百恩都会在巡逻结束后偷偷带自己去逛商业街。在与一位贵族千金订下婚约后,迦百恩偶尔会带他出去,最近的一次外出是带他看了那件他的新娘即将穿上的婚纱。
“这套婚纱由诺缇来穿一定很漂亮。”迦百恩曾经如此夸赞他。
诺克斯,一直梦想着能穿上那套婚纱,哪怕这婚纱永远不可能属于他,但……如果只是穿一次呢?
在“荣誉室”,用一百点“勋章”可以换取实现一个小小的愿望。
他攒了好久,终于在冬天凑够了一百点“勋章”。
……
呼吸困难。
少年从睡梦中惊醒。
脆弱的脖颈被粗糙坚韧的麻绳捆了一圈又一圈,绳子的末端隐没在陌生人的掌心,肢体残缺的少年抬起眼看了一下,很快因为脱力摔倒在地。
仅剩右手的他试图抓住麻绳的一边,却马上被陌生人发现,厚重的钉鞋踩上他的手背,骨头断裂的声音传来,随即是尖锐的痛感,少年发出一声哀鸣,手指断了两根,再也使不上力气。
发生什么事了?
“别想跑,不过看你这样,也跑不了。”闪耀着淡淡的荧光的石头在眼前晃过,陌生人身着粗毛呢制的马甲,背上是各种打猎的刀,一看就是接下教会委托前来搜寻失踪勇者的猎人,“我已经联系教会了,寻觅石带我找到你,就说明你就是新一任的勇者,就算你没手没脚的,也得回教会!”
麻绳勒紧,少年被迫与男人直面,劈头盖脸的威胁混着唾沫喷到他的脸上:“敢跑就砍断你最后一条手!”
少年吃痛地呜咽一声,无法理解男人所说的话,为什么他认为自己是“新一任勇者”,迦百恩和教会他们默认自己已经死了吗?
看到少年虚弱萎靡的模样,男人总算放下心里,手里拽着麻绳,拖着少年向村庄赶去。
随着周围的景色变换,少年发现了这正是那个雪夜他前来巡逻的路线,不远处就是涌现魔狼的骸巢。
猎人似乎也知晓这点,掏出装有圣水的瓶子砸碎后淋上全身,圣水价值不菲,一瓶足足抵上这份委托酬金的三分之一,男人边淋边骂骂咧咧道:“没用的上任勇者,破坏圣子婚姻不说,还净化不了骸巢,活该死了去喂狗。”
闻言,少年一阵心悸,明明春天已经来了,他却感到浑身发凉。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颤声开口:“没有葬礼……也没有墓碑吗?”
“啊?”男人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那么没用的勇者,连几头魔狼都处理不了,还想有什么葬礼,什么墓碑?再说了,谁知道他叫什么,没人愿意记住他,他根本不配被记得!”
“是吗……”
少年痛苦地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雪夜。寒冷的血月之夜,他没有暖身的衣物,只身一人,对抗了连军队都不敢贸然进攻的骸巢,在十几匹魔狼们的猛烈攻势中一人坚持了足足三十分钟。
它们在撕扯他的血肉。它们在吞噬他的内脏。它们在掠夺他的生命。
勇者加护不再,那时的痛苦,那时的无助,那时的绝望,一鼓作气地涌上了诺克斯的心头。
好痛,好痛,好痛啊,真得好痛……
眼前的人却告诉他,他那时的痛苦一文不值。
他誓死要保护他们的决心,无人过问。他甚至不值得一场盛大的葬礼。他甚至不配拥有一块墓碑。
“啊啊啊啊——”
麻绳松开了,失去一端的拉力,少年摔在了地上,木讷地盯着眼前突然开始痛苦哀嚎的男人。
男人瞳孔猛缩,眼白布满了血丝,嘴巴张得快要脱臼,他浑身的血管开始暴起,像是要钻破皮肤,黝黑的肌肤开始发霉,泥沼似的污染在刹那间吞噬了他的全身,腐蚀了他的神经。
“先是手。”少年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平淡地陈述着。
男人的手臂从关节处开始腐烂,手臂摇摇欲坠。
“接着是眼睛。”
他的眼球爆裂开来,血溅到了少年额前。
“然后是双腿。”
双腿如散沙般开始消融,男人早已经在之前的痛苦中失去了呼吸,强壮精瘦的身躯如脆弱的玻璃碎了一地。
少年平缓地眨了眨眼睛,恢复了平稳的呼吸,血液溅上眼球也没有任何不适,他从窒息感中回过神来,平淡地看着男人痛苦而死的悲惨模样,很快明白这是由自己带来的污染。
男人体验到了自己死前受到的痛苦。
曾经拼死想保护的人在面前死去,少年不知为何下意识地微微抿唇,松了一口气。
身后传来了黏滑触手的爬行声,少年被触手揽进了温暖的怀抱。
邪神扯掉了他脖颈上的麻绳,伸出手细细摩挲白皙肌肤上留下的红痕,祂扫了一眼男人的尸体,由衷地夸奖道:“很美丽的污染,诺缇。”
少年呆住了一会儿,因刺痛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钻进非人的邪神怀中。比起被麻绳拖拽,触手黏糊的触摸更为亲昵。
“这就是答案吗?”少年趴在邪神怀中,压抑着哭腔,闷闷地问道,他此前的追问有了答案,教会和迦百恩他们当自己已经死去,没有为自己举行葬礼,也没有为自己设立墓碑,自己这些年来的苦难与付出在他们看来一无是处。
忽然,少年意识到了一个更可怕的事实。
“他们没有发现我的求援信号,还是根本没有理会?”
“教会的人在路上。”耶撒莱恩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试图安抚惊慌失措的他,“寻觅石定位的是拥有勇者加护的人或是名叫诺克斯的人,我这里正好有一块命名石。”
少年没有拒绝“命名”。
反正没有人记得勇者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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