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双生

然而许是好梦易醒,回忆于此处戛然而止。

琼阿措醒来时,天边正悬着一轮惨白的月亮。漫天碎钻般的星子,低垂在墨蓝的天幕上,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她试着抬了抬手,却发现动弹不得——

她被结结实实地,笔直地竖着埋进了泥土里,只堪堪露出了一颗脑袋。

发间还缠着几片树的枯叶,垂到眼前,在夜风里簌簌抖动。

琼阿措沉默了。

万万没想到,自己堂堂一只山精野怪,竟落得被人当萝卜埋的境地。

她盯着那几片叶子看了半晌,努力回想了一番,终于确认这是卫昭的手笔。

琼阿措:“………………”

她再度沉默了片刻,艰难地消化着这个现实。原来他最后那句咬牙切齿的“把你种回土里”,不是气话,是字面意思。

琼阿措看了看自己眼下的处境,沉思了一阵,犹豫了一阵,痛定思痛了一阵,终究还是求生的本能压过了短暂的羞愤和茫然。

“喂,那个……有人吗?”她扯着干涩的嗓子喊道,声音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微弱,“能不能……行行好?帮个忙?把我从土里……拔出来?”

回应她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几声模糊的虫鸣。

琼阿措不死心,又提高了些音量:“救命啊!有没有人管啊!我被活埋了!还埋得很深……”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她面前。

琼阿措猛地抬头,月光勾勒出来人挺拔清瘦的身影。

卫昭披着一件墨色大氅,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夜风拂动他垂落的几缕发丝,更衬得那张脸清绝得不似凡尘中人,眉宇间却凝着化不开的寒霜。

他低垂着眼眸,目光落在她沾满泥土,只露出一颗脑袋的滑稽模样上,眼神淡漠疏离,看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在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醒了?”他开口问。

琼阿措努力扯出一个自认为友好的笑容:“醒了醒了。卫大人,早啊。您看这……是不是有点误会?劳驾,能不能先把我挖出来?”

卫昭俯下身伸出手,从她脑袋上摘下了几片枯叶。过了半晌,他才再度开口:“不早。你睡了很久。”

琼阿措:“……啊?”

“从春天睡到了秋天。”

“………………哦。”

卫昭道:“你妖力耗尽,灵脉枯竭。这土里掺了九转回灵散,可助你的妖力恢复快些。”顿了顿,“别出来,再乱动,就多埋几日。”

琼阿措:“……………………”

她很想反驳自己不是真的植物,埋土里又不会长出新叶子。但看着卫昭那张冷肃冰寒的脸,又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行吧,埋着就埋着,总比在镇妖司的冰牢里强。

泥土的凉意似乎真的带着某种温和的地气,缓慢抚慰着她干涸的妖脉和累累伤痕。

她安静了一会儿,目光小心地瞟向卫昭。他负手而立,垂眸不语,侧脸显得格外冷硬。

像,很像。

此情此景,竟让琼阿措产生了片刻恍惚。仿佛下一刻,他们就会像回忆里一样,相拥着述说对彼此的思念。

可惜他们彼此心中明了,谁也不会那么做。

她忽而想起了昏迷前最后抓住他衣襟时说的话。

“卫大人……”她试探着开口,声音放得很轻,“那个……秦淮呢?他……”

卫昭的目光倏地转了过来,眸光沉了一下,如同寒潭投入一颗石子,瞬间又恢复了死寂的平静。

他薄唇微启,吐出的话语清晰而冰冷:“死了。”

他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死在了乱葬岗。尸骨无存。”

死了?

……那还真是可惜了。

琼阿措瞳孔微缩,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死了?”她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些发紧,“怎么死的?你亲眼所见?”

“镇妖司的人在乱葬岗边缘发现了他的佩剑和残破的衣料碎片,上面沾了极重的怨煞。那种地方,一个活人深入,尸骨无存是寻常事。”

卫昭走近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怎么,你很在意?”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只低低应了一声,不再说话。身体下意识地往土里又缩了缩,仿佛这埋身的泥土能提供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卫昭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抗拒与疏离,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庭院。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琼阿措半埋在土里,闭目假寐,努力吸收着地脉灵气恢复妖力。

秦淮若真死了,那当时半张符上的气息残留又作何解释?若没死……卫昭为何要骗她?

就在她心绪纷乱之际,屋檐处传来极其轻微的声响。

琼阿措猛地睁眼,幽绿的妖瞳在黑暗中闪过警惕的光。

“心肝儿?宝贝儿?”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几分熟悉笑意的声音传来,“你在这儿?”

秦淮?!

一股被愚弄的怒火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直冲头顶。琼阿措咬着牙,死死盯着屋顶声音传来的地方。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地。借着微弱的月光,琼阿措看清了那张脸。

秦淮脸色苍白,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嘴角那抹惯常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意却丝毫未减。

“哟,造型挺别致啊?”秦淮走近,饶有兴致地看着只露个脑袋在外的琼阿措,语气里满是戏谑,“你这养伤的法子,真是别出心裁。”

琼阿措盯着他,磨了磨后槽牙,眼神锐利:“你没死。”

秦淮摇了摇手,笑意不减,轻声道:“不不不,我死了。只是因为命硬,阎王爷暂时还不收。”

“乱葬岗怎么回事?那半张追魂符怎么在活尸身上?镇魂文被破,怨灵暴动,是不是跟你有关?”琼阿措连珠炮似的发问,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带着怒气,“还有,你坑我?!”

秦淮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眼神闪烁了一下,隐约带着几分无奈和……愧疚。

他叹了口气:“阿措,此事说来话长,我也是身不由己。那荒宅是个陷阱,镇魂文下压着的东西,有人志在必得。我又打不过,只能靠你身上的……”

“身不由己?”琼阿措打断他,冷笑道,“所以你就用我做饵,引我入局,害我差点被活尸分尸,被怨灵啃噬,被镇妖司钉死在坑底。

秦淮,为什么?你明明可以同我说清楚的,为什么还要骗我?你一句身不由己,我付出的代价可真够大的!”

她越说越愤怒,被禁锢在土里的憋屈感和被利用的愤怒彻底点燃。

“轰!”

埋身的泥土瞬间被炸开,碎土块四溅飞射。琼阿措破土而出,身形还有些踉跄,但动作却快如鬼魅,沾着泥土的手掌带着凌厉的风声,直劈秦淮面门!

秦淮显然没料到她被埋成这样还能瞬间暴起,仓促间侧身一避,掌风擦着他的耳廓掠过,带起几缕发丝。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哎,宝贝儿,你冷静,冷静!听我解释……”

他左腾右闪,狼狈地格挡闪避,锦袍被划开了几道口子。秦淮似乎有所顾忌,并不敢全力反击,只是防守周旋。

琼阿措旧伤未愈,妖力也远未恢复,全凭心中怨愤支撑。纵然如此,力道大得也足以让人心惊。

两人从室外缠斗到室内,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秦淮一个滑步想绕到她身后制住她,不料踩中茶盏碎瓷,重心不稳,惊呼一声向前扑倒。

琼阿措也因用力过猛,加上伤势牵动,脚下虚浮,竟被他带得一同向前栽去!

“砰!”

两人重重摔倒在地,滚作一团。琼阿措的匕首抵在他的颈侧,手肘硌在他胸口上,姿势狼狈又暧昧。

恰在此时,脚步声渐近。

卫昭端着一碗汤药站在门口,冷眼瞧着室内一片狼藉中,那纠缠着倒在地上,姿势引人遐想的两人。

时间仿佛凝固了。

琼阿措脑子嗡的一声,几乎是触电般想从秦淮身上弹起来。然而伤势和脱力让她动作一滞,反而更像是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

秦淮躺在地上,衣衫凌乱,胸口还被她手肘顶着,脸上带着惊愕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促狭笑意。

卫昭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原本就没什么温度的眸子,瞬间如寒潭结冰。他端着药碗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周身的气息骤然降至冰点。

秦淮不怕死地低声笑了起来。他躺在冰凉的地上,抬眼看了看压在自己身上,脸色煞白的琼阿措,故意拖长了调子:“哎哟,心肝儿,……劲真大啊,我这腰都快被你拆散架了……也不知道小心些,啧。”

他说着,一面故意动了动,伸出手护住她的腰。眼神轻佻地扫过她近在咫尺的脸颊,又充满了挑衅意味地看向了卫昭。

琼阿措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刻把匕首捅下去,咬咬牙,用力拍掉了他的手。

秦淮突然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三日后丑时,乱葬岗见。你若还信我,我会为你解释这一切……”

话音淹没在衣袖摩擦声中,琼阿措感觉到他往自己袖中塞了什么。

卫昭额角的青筋似乎跳动了一下。他没有理会秦淮的话,视线钉在琼阿措脸上,声音冷得像冰:“起来。”

两个字,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意味。

琼阿措手脚并用地从秦淮身上爬起来,踉跄着站稳,下意识地将沾着泥土和草屑的匕首藏到身后。

她不敢去看卫昭的眼睛。

卫昭迈步走了进来,靴子踩过地上的碎木屑和泥土,走到琼阿措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他看也没看地上的秦淮,只是伸出手,一把攥住琼阿措没拿匕首的那只手腕。

手指冰凉,力道大得惊人。

琼阿措吃痛低哼一声。卫昭拽着她,离开屋内的一片狼藉。

院中只剩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卫昭背对着她站在回廊下,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骗你去荒宅,害你险些丧命。”卫昭突然开口,声音里有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你却还见他,还要信他?”

……原来他都听到了。

琼阿措摸着袖中硬物,原是半块玉佩。

“我不信他。”她轻声说,“但我得知道真相。”

夜色更深,乱葬岗的磷火幽幽浮动,如同鬼魅的眼睛。残碑断碣在荒草中若隐若现。

秦淮行至一处坟冢旁,脸上的轻佻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疲惫和不易察觉的阴郁。他的目光投向阴影深处。

“我回来了。”他低声道。

浓雾四起,雾气再度散去时,腐臭的空气中,一顶猩红软轿静静停在原本坟冢所在的地方,轿帘上绣满金色符咒。

“东西拿到了?”轿中传来女子慵懒的声音。

秦淮掏出个琉璃瓶,里面悬浮着几滴暗红血液,是方才与琼阿措缠斗时,从她伤处取得的。他将瓶子递进轿中,“这些应该够用了。”

一只苍白的手从轿中伸出,接过瓶子,指甲猩红。

苏明璃低笑:“很好。三日后月食,有了它,定魂珠的融魂之引,便算是成了。用她的心头血浇灌定魂珠,就能助我重得肉身,彻底斩断我与这具残破身体的束缚。”

她掀开轿帘,月光照在她脸上,那清丽的容颜显得有些苍白透明,眼瞳深处,一点非人的青碧幽光一闪而逝。

秦淮怔怔地看着她。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苏明璃抚摸着瓶子纹路,轻声道,“当年若不是她将那小妖和我炼成双生符,却只给了她身体,我何至于要同一只山野小妖纠缠?”

她突然伸手掐住秦淮下巴,“还有,别忘了,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死,你也活不成。”

秦淮笑着拨开她的手:“放心,我对她……不过是逢场作戏。”

苏明璃冷哼一声,缩回轿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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