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庭院缠斗后,琼阿措被请进了后院一间暖阁,说是养伤,实则更像被圈禁。
卫昭每日会来一次,大多时候是在暮色四合之际,带着一碗黑黢黢的汤药,往桌上一放,便立在窗边看那株枯树,仿佛她只是屋内一件不会动弹的陈设。
端来的汤药卖相不佳,味道更是酸涩苦辛,尝不到一丝甜。琼阿措私心觉得卫昭在报复自己,不肯露怯,亦不肯服软,硬着头皮一饮而尽。
用膳时,下人将食盒提进暖阁,桌上摆着两副碗筷。琼阿措起初一方面觉得有些别扭,一方面又心存疑虑,便在桌边规规矩矩坐着,等着卫昭先动筷。
往往这时卫昭只淡淡扫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径直掀帘而去。后来她也懒得矫情,便不去管他,端起碗自顾自地吃。卫昭反而一同坐了下来。
食盒中的饭菜永远清淡适口,炖得酥烂的鹿肉,浇了蜜糖的脆藕,甚至连米饭都蒸得粒粒分明,带着独特的清香。
不过饭菜每日换花样,她不爱吃的葱姜总是被挑得干干净净。
琼阿措自然明白事情不会如此凑巧。
“卫大人,”某次她实在忍不住,含糊开口道,“您府上这厨子……手艺不错。”
卫昭正慢条斯理地用象牙筷夹着青菜,闻言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顿,眼皮都没抬:“府里厨子多,换着轮值。”
琼阿措“哦”了一声,继续低头扒饭。
她夜间修炼,妖力枯竭,筋脉处如火烧般疼。隔日醒来时发现身侧多了个暖玉枕,触手生温,能化去那灼烧般的痛楚。
如此过了半月,琼阿措的妖力在九转回灵散的滋养下,竟恢复了大半。体内的妖力虽仍有阻塞处,但已能勉强运转自如。
她每日除了修炼,便是望着窗外那方天空发呆。秦淮那日的话像根刺,扎在她心头。乱葬岗的约定她没去,一来是伤重难行,二来是卫昭那夜的眼神,让她莫名有些忌惮。可真相如同藤蔓,日夜缠绕着她,逼得她不得不去寻个答案。
这日清晨,她推开房门,竟见卫昭立在廊下,手里拿着一套簇新的劲装,月白锦缎上绣着暗云纹。
“换上。”他言简意赅,将衣服塞给她,“随我去前院用早膳。”
琼阿措一愣,接过了衣服。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邀她用膳。前院的膳厅布置得简洁雅致,卫昭坐在她对面,慢条斯理地用着白粥,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柔和了些。
“你的伤,恢复得如何了?”他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多谢卫大人关心,已无大碍。”她垂下眼,舀了勺粥,“我想……出去一趟。”
卫昭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抬眸看她,眼神凛冽:“去哪里?”
“去找秦淮。”她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静,“我得问清楚,他为何要骗我。”
卫昭沉默了许久,久到琼阿措以为他不会回答,才听见他的声音响起:“你很在意他。”
笃定的,平静的,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悦。
“……”琼阿措摸了摸袖中的玉佩,并不反驳。
如果每天有强烈的**想砍了他也算在意的话。
卫昭转过身,晨光勾勒出他清俊的眉眼。他看着她,目光沉沉:“为什么?”
琼阿措:“………………啊?”
……什么为什么?
卫昭道:“你为什么这么在意他?跟着他东奔西走,为了他舍生忘死。琼阿措,你知不知道,他不是良人。”
这番话说得莫名其妙,琼阿措心道秦淮是不是良人同她有毛线关系,嘴上解释道:“不不不,不是这个事,是荒宅的事,还有镇魂文被破的事,他说他身不由己,我得问清楚。”
好歹相交一场,总不能真让他不明不白地死在别人手里。
退一万步讲,至少要死在她手里。
卫昭不动声色移开目光:“若他再骗你害你呢?”
“哦,那我就打断他的腿,让他记住教训。”琼阿措答得理所当然。
卫昭沉默了片刻,没说“不准去”,也没说“小心些”,只是放下筷子,淡淡道:“镇妖司今日在乱葬岗西面一带布防捉鬼,你若不想再被当成妖物抓回去,最好避开那片区域。”
这算是默许,还是……提醒?琼阿措心中微动,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用过早膳,她换上那身月白新衣,合身得像是量身定做。
“早去早回。”卫昭看着她,语气依旧冷淡,“府门酉时落闩。”
他立在门廊下,墨色衣袍被风吹起一角,像一幅淡墨勾勒的画。
琼阿措忽然想说句“多谢”,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只轻轻点头,朝东南而去。
乱葬岗。
琼阿措按着玉佩上的妖气指引,在荒坟间穿行。磷火幽幽,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她撒了符粉,怨灵不敢近前,只在远处发出嗬嗬的怪响。
秦淮果然在等她。他穿了件身花里胡哨的袍子,只是脸色比上次更苍白,眼下淡淡青黑。
“你可算来了。”他见了她,咧嘴一笑,依旧轻佻,“我等了好久。不过,卫昭竟然没把你锁在屋里?”
琼阿措没理会他的调侃,开门见山问道:“你上次不是说要解释吗?那好,我问你,荒宅的事到底怎么回事?镇魂文下压着什么?你又为什么要拿我当饵?”
秦淮叹了口气,走近一步:“阿措,我知道你怨我。但荒宅的事,我确有苦衷。镇魂文下压着的,是前朝一位被炼成邪祟的大能遗骸,其心‘怨煞珠’是助妖物摆脱符咒束缚的关键。
我需要那东西……来换我的命。” 他语气带着几分苦涩和自嘲,“有人在我身上下了同命蛊,她死,我亦不能活。”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琼阿措的声音冷了下来,“你们早就算计好的?”
“不是我!”秦淮急切道,“我想过的……想找个机会告诉你真相,可是她……”
他忽然闷哼着跪倒,唇间渗出黑血。他身后浓雾四起,在夜色中裂开缝隙,一顶猩红轿辇浮在半空。
“好久不见,小妖怪。”一个慵懒的女声在黑暗中响起。
苏明璃掀开轿帘,走了出来。一身红衣如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瞳深处的青碧幽光亮得惊人。
她掩面轻笑,指尖微微一动,四周猛地弹出数道黑气,如蛇般扑向琼阿措。
琼阿措藤鞭甩出,将其斩灭。然而又有数道黑气绕到她身后,蓦地缠上她的脚踝。
“当年我就该杀了你。”苏明璃一步步走近,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那六刀,还是轻了。”
琼阿措蓦地瞪大了眼。那时她孤注一掷斩断了同卫昭的羁绊,妖力损了大半,离京途中遭人暗算。
天罗地网中,藏匿在黑袍中的人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狠狠捅进她心口。整整六刀,刀刀见血。她倒在血泊中,看着来人从她胸口硬生生掏出定魂珠,狞笑着说:“这珠子,本该是我的!”
……可那时,苏明璃已经死在了法场上。怎么会?怎么会是她?
苏明璃面露讥讽,轻笑道,“怎么?不信?还想听听我是怎么瞒天过海算计你的?多疑轻信,就凭这一点,小妖怪,你永远赢不了我。”
琼阿措周身妖力瞬间暴涨,震碎了缠绕在脚踝上的黑气,“是你!”
苏明璃冷冷一笑,猩红指尖暴涨数寸,黑气化为锋利剑刃,同琼阿措的妖力撞至一处。
琼阿措只觉得那力量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忽而反应过来,是定魂珠。
苏明璃竟然彻底炼化了定魂珠!
“很熟悉,对吗?”苏明璃仍旧轻笑着,攻势却如狂风骤雨,“说来有趣,你的心头血蕴养了它,你的妖力滋养了它,可是现在,它已与我的魂魄相融,这力量,本该就是我的!”
她眼中青碧幽光大盛,看出琼阿措心神不定,引导着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力量冲击狠狠撞向她的识海!
琼阿措只觉得识海剧烈震荡,捂着胸口,疾退数步,喉咙腥甜,硬生生呕出一口血。
“对了,”苏明璃笑得更欢了,“今日我还要送你一份大礼。当年她将定魂珠与情魄分给你我二人。你如今没了定魂珠,不如我赠你一份情魄如何?让你也尝尝,为情所困,痛不欲生的滋味!”
“乖,别挣扎了。”苏明璃的指甲突然刺入自己心窝,硬生生扯出半透明的情魄,“说起来,你缺这个很久了吧?今日我白送你了,小妖怪,记得感激我啊。”
她指尖一点,一道暗红色的光从她手中飞出,直扑琼阿措面门。琼阿措想躲,却感觉浑身一软,动弹不得。
那光钻入她眉心,瞬间化作万千情丝,缠绕住她的魂魄,无数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入。
“这是,什么……”琼阿措刹时只觉得神魂俱裂,痛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无数相隔数年的,炽烈到绝望的爱意,锥心刺骨的嫉妒,无边无际的孤独,刻骨铭心的恨意……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银针,狠狠刺进她的灵魂深处。
痛彻心扉。
她的目光最后定格在苏明璃扭曲的笑脸上。苏明璃笑得几近颠狂:“情魄归位的感觉如何?好好享受,情爱之苦,你应得的。”
琼阿措眼前一黑,直直地倒了下去。
……
不知过了多久,琼阿措在一片温暖中醒来。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冷香,身下是柔软的锦被。
意识却仍在黑暗中艰难地挣扎,头痛欲裂。灵魂深处,那些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情感碎片仍在翻腾,让她心口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琼阿措费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卫昭的脸。他俯身在她床边,眉头紧锁。
见她醒来,卫昭紧绷的身体明显一松,声音冷冽:“醒了?”
琼阿措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干得厉害。卫昭端过一杯温水喂她喝下。她这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暖阁的卧房里,床头的烛火温柔地跳动着。
“我……”她刚开口,便看到自己手腕上缠着数根红线。
那红线极细,色泽鲜红如血,顺着她的手腕一路蜿蜒,竟延伸到了卫昭的手腕上,紧紧缠绕,在他雪白的衣袖下若隐若现。
她猛地抬手,看向自己的手腕,又看向卫昭。卫昭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什么也未发现。
那红线在烛光下微微发烫,仿佛有生命般,传递着彼此的心跳与体温。琼阿措能清晰地感觉到,另一端传来的强烈情绪,担忧,后怕,还有……无法抑制的,汹涌的情意。
这是……什么?
红线吗?怎么会?
是……梦吗?还是幻境?
是因为苏明璃的情魄?
这这这……红线竟然还能转移?
不能吧?
“醒了就好。”卫昭的声音微微颤抖,俯下身,几乎将她圈在怀里,“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他不是什么好人……经此一事,不许再见他,也不许再信他。”
琼阿措心口闷痛,突然侧过头咬住他的手腕。卫昭闷哼一声却没躲,任由她咬破皮肤尝到血腥味。
“原来是真的。”她松开嘴,舔掉唇上血珠,“我还以为是梦呢。不过,梦境可造不出卫大人的血味。”
卫昭眸色骤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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