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也证明,聂常弋的担忧不是无的放矢。
整周他都很忙,遇到倪澄杳的次数大幅下降,偶尔早晨还能看见,倪澄杳打招呼倒一切如常,可是他不再频繁聊不重要的闲篇,只有真的有事才会发来消息,这些消息也总是字斟字酌、直入话题。
他在试图塑造一种有距离有分寸的友好往来。
想法明晰如聂常弋,也不免有些受挫。
“干啥呢,难得饭点能吃,还不去?”
提着外卖路过的夏向奇悠悠荡荡晃进门,顺手捏起聂常弋桌边纸盒里的茶饼,捻起点撬下的碎嗅了嗅。
“呦,好茶啊,你什么时候有这闲心了?”
“他给的。”
“‘他’。”夏向奇又开始啧啧,“我也不想显得市侩,但这可不便宜啊——很不便宜啊,这个产地,这个年份的,三万打底。”
聂常弋叹了口气:“果然。”
“咋?怕被举报收受回扣贿赂啊?”
夏向奇自己哈哈哈哈狂笑一阵,喝了口水。
“听杨静苏说了他第一次来医院找你的事儿,就一个来月,有那么喜欢了?我不信你看脸。”
他语气严肃起来:“我就不明白了,老聂,你说你图啥啊?以你的慎言慎行,这要换个人,别说三万的东西,三十块你都不愿意收吧?至于一步步把底线退了再退?别怪我阴谋论,我那天问了,他以前住波士顿——孙益泉可也在那读过书。”
“波士顿虽然小,但也没小到那么离谱。”
夏向奇说:“这不是听我爸说什么‘这么大个王牌高端科室,只有三个副主任医师总归不太像样’,我寻思这就是暗示我知会你啊。最近副主任的事儿又被提上日程了,这段时间千万谨言慎行。”
“替我谢谢叔叔。”
“说这干嘛?咱们谁跟谁,老两口巴不得你才是他们亲儿子。但是我说,你不觉得怪吗?他们手段多没下限你不是不知道,你可别忘了之前——”
聂常弋打断他:“我和孙益泉同一批去的,你怎么不觉得我早就认识澄杳?”
夏向奇乐了:“你自己说的,波士顿也没小到那么离谱。”
但他又仔细咂摸了下这句话的滋味,越想越不对劲。
“等会儿,听你这意思,你真早就认识他?”
“单方面认识。”
“真的假的?”夏向奇震惊不已,过了会儿又说,“你现在就算告诉我这是你那个‘圣诞奇迹’,我都不会惊讶了哈哈哈。”
聂常弋没说话,他彻底震惊了。
“草!草!不是吧?真是你那个‘圣诞奇迹’?得了,那我再也不说了,说啥都影响不了你个吃了秤砣的。”
走出办公室良久,夏向奇还在那儿难以置信地感叹:“世上居然真有这种事。”
白天还在思索该怎么打开他和倪澄杳之间近乎凝滞的局面,晚上下班,刚走出医院,聂常弋就接到他的电话。
“聂医生,你家门口有两瓶白酒,是你买的快递吗?”
“什么白酒?”
“我给你看哦。”
倪澄杳重新开了个视频,蹲在地上凑近了拍给聂常弋。
“喏,就是这个。”
视频里赫然两瓶今年火起来的猴年生肖茅台。
“不是我买的。你有没有看见谁放的?”
倪澄杳摇摇头:“六点钟出去的时候还没有看见呢。要不要我先帮你收起来呀?”
“没事,你别碰,我马上回去了。”
“好。”
倪澄杳没有碰,但是聂常弋回到家,发现他就坐在楼梯台阶上,拿着个小小的手持电风扇,一边吹一边在看手机。
电梯门一开,他就抬起头来:“我没有碰哦。不过刘阿姨说这个有点贵,没摄像头,我怕有人拿走。”
他额头上有一点点细密的汗,聂常弋递给他一包纸巾:“擦擦。”
“嗯谢谢。楼道好热啊,居然能比外面还热,好神奇。”
“其实可以坐在家里的玄关那儿。”
“对啊!”倪澄杳大悔,“我怎么刚刚没有想到!”
拆开包装盒,里面没什么怪东西,的确只是未开封的两瓶酒。
但这两瓶酒加起来得小两万,聂常弋立刻去物业那儿查了单元楼门口的监控。
居然是马老太太的女儿邓秋雯拿来的。
倪澄杳没见过她,困惑地问:“是你认识的人吗?那为什么不先给你打个电话说一下。”
“送兔团去医院那天遇上的老太太还记得吗?她女儿。”
倪澄杳懂了:“所以是谢礼啊?”
但他想了想,又有些犹豫地开口,“可是、谢礼可以那么贵吗?”
“不行。这些东西全不能收,就算是亲朋好友来往也得慎重,这两瓶酒得一万八了。”
单是谢礼,怎么算,这都过了,后续指不定还有什么别的说法。——即便没有,聂常弋也不可能收。
聂常弋不信倪澄杳懂里面的弯弯绕绕,但有的人对这些的体悟完全是直觉性的,是天赋,就好像倪澄杳当初什么都不懂,但就是知道不该只给聂常弋一个人点咖啡一样。
所以此时,具有天分的倪澄杳大概是听出了聂常弋的弦外之音,有些心虚地撇开眼睛,过了会儿才小声说:“那你不要收他们的,对了,我手机上应该还有地址,把那个三轮车送回去时打车存的,等我发给你,你就可以还给那个婆婆。”
说完,他就低头去翻手机。
*
那地址当时就是聂常弋口头转述给他的。
马老太太住在三四公里外的一个老小区里,所以才常来附近摆地摊。聂常弋对周围熟悉,地址报过一遍,现在也记得很清楚,并不需要他帮忙。
但聂常弋还是耐心地等他找出那个历史订单,然后复制粘贴地址、发到自己微信上。
上一条消息的时间停留在两天前,倪澄杳没有回复。
而倪澄杳或许也意识到这其中隐晦的暗示,尴尬地咬了咬嘴唇。
聂常弋再次感到自己有些卑鄙:换个人,怎么可能会为这种事而尴尬愧疚,他完全是在利用倪澄杳的心软。
但如果不这么做,他们两的关系很可能就卡死在这儿,没有下文。
这次,聂常弋实在不愿意再放弃。
只是想归想,到底也不愿意太逼他,收到地址后,聂常弋没停留,直接把东西送了回去。
老太太早就出院了,就是在家休养,女儿邓秋雯要接她一块儿去住,她怎么也不乐意,没办法,最后邓秋雯也只能想着替她预先备些方便快捷的吃食,还有提前按日期分装药,防止再出现什么意外。
聂常弋敲门时,她正在包馄饨,想着包完了替老太太存进冰箱里冷冻,要吃的时候拿几只下了就是。
开门见了聂常弋,她似乎也不怎么意外:“聂大夫,请进请进。”
聂常弋没进去,只将那两瓶酒靠门搁下。
她说:“聂医生,也不是光为我妈这事儿,当年我爸病房里那人闹,要不是你,他可能连最后几天都舒坦不了。咱们东西和人呢,都没进你们医院,你就当是个朋友给的。”
“不能这么看。当初你父亲的情况,本来就得优先考虑舒适度,那是对终末期病人的应尽义务。而且他调病房,我是签了字的,都有记录存档。”
邓秋雯也不傻,一听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嗐,我这办的,是我欠考虑了,你别见怪。——你看我,来来来,咱们别在门口站着说话了,进来喝杯茶总不要紧的!”
聂常弋笑着说不了:“都是该做的事,真不用放在心上。”
类似的情况,聂常弋一年能遇到好几次,这种出发点是好意、人也容易沟通的,解决起来还属于简单那类。
还有的病人家属一意孤行,认为不塞红包就得不到最高质量的服务,死活非要给好处,你拒绝,他们还会花样百出地走旁门左道。
别的医院怎么样,聂常弋不清楚,但在他们科室,这已经是落伍的老黄历观念了。
目前的情况确实不能保证人人都被平等对待,但肯定不可能有刻意疏怠。
只是病人和家属的心情其实也很容易理解。在疾病面前,他们都是脆弱无助的——甚至不需要疾病,人如果被迫面对不了解的领域,往往就会感到无助。所以,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碰上哪路菩萨都想拜一拜,生怕有什么没顾及到。聂常弋也不忍心苛责,退了就过去了。
因为这不全是他们的错,或者更确切地说,大部分过错并不在他们。
聂常弋没想到,回去一看,倪澄杳居然仍旧坐在楼道里等。
“怎么还坐在这儿?”
“还有事忘记告诉你了……”
他声音很闷,估计也不可能是好事。
而且他显然很热,脸都闷得发红,聂常弋怕他再中暑,叹气道:“什么事也不值得非在这等着说。”
倪澄杳没反应,一板一眼道:“我刚才不是碰见刘阿姨吗,她说有事要跟你讲,让你回来了去她家一趟。”
“有没有提什么事?”
倪澄杳说:“不知道。”
他也不等聂常弋有什么反应,说完就自己进门。
聂常弋愣了几秒。
刘阿姨就住在他和倪澄杳楼上的楼上。
走完一段楼梯,聂常弋听见底下有开门的动静,站定在两段楼梯间的平台,往下望了一眼。
居然是倪澄杳又偷偷探出了脑袋。
一抬头,他自然见到了上边的聂常弋。
他动作微顿,接着便若无其事地缩了回去,合上门。
有点像受惊的松鼠。——而且动作看似平静,脸红却根本无法掩饰。
聂常弋右手掌心泛起了一种奇妙的、轻微的痒。只有在成功完成一台高难度手术、高度紧绷的精神彻底松懈下来的那个霎那,他才偶尔会有这种感觉。
按下门铃,来开门的果然不是刘阿姨。
那是个陌生姑娘,着装十分得体,声音也轻柔,她问了聂常弋找谁,轻声回答:“姑妈现在暂时不在,您着急的话我帮您联系她?”
聂常弋直接告辞:“不着急,我在微信上直接联系她就行,一样的。”
因为怕惹得人恼羞成怒,这会儿聂常弋原本并不想继续推倪澄杳。
不是什么时候都适合步步紧逼。
可下楼见倪澄杳欲盖弥彰地提着一个环保袋出门,他还是道:“去超市吗?”
倪澄杳胡乱点了点头,迅速伸手,啪地拍了一下电梯下行按钮。
电梯才停在二楼,上来起码还得一分钟。聂常弋从没有如此感谢过楼里的老旧设施:“澄杳——”
倪澄杳立刻往楼梯那边走:“我锻炼一下。”
聂常弋只好说:“春华路那边在修路,扬尘大,你记得走东门。”
他没回答,只留下一个急匆匆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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