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并不是出于本意,但这次似乎真惹着倪澄杳了。
第二天晚上,聂常弋发给他一个购票链接,说他之前想看的那个Titch的主题电影上映了,他回复:【我正在看呢】
一句就把什么都给堵死。
“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夏向奇探头瞄他们的聊天界面,啧啧,“果然是个祖宗。”
聂常弋点开跟另一个同事的聊天页:[之前那个防窥膜,能不能推个链接给我?]
夏向奇讪讪地咳一声,自觉坐直身体,改变话题。
“刚我爸说,孙益泉去人民医院了,貌似搞了个名义上的什么职称,我点朋友圈看,那真是一条接一条的发不够嘿。”
“不管名义不名义,也是他的本事。”
夏向奇就嘎嘎笑:“投胎的本事吧。”
聂常弋没接茬。
段阑给他发来消息,问:师兄,澄杳脚咋了,肿那么老高呢?问他他还死都不肯说,别是碰上啥事儿了吧?
底下还有张脚崴得相当严重的照片。
“有点事先走,你帮我跟师娘招呼一声。”
夏向奇说:“啥啊,你不说清楚,一会儿她又骂我给你打掩护!你听听我爸的语音——哈哈他们果然又聊你的事儿呢,不都说了,中老年人,跟我家老两口一样,都可惜着你呢……”
聂常弋打断他的唠唠叨叨:“就说我不用他们给介绍人,这会儿就是找他去。”
“真假?”夏向奇狐疑,“一下这么有信心?要不是刚看过你两那聊天内容我可就信了。——还是又好了?别是回光返照吧?”
“盼我点好的吧。”
聂常弋不知道,医院里,倪澄杳也正在听他事儿。
他的脚崴得真挺严重,段阑又当他真是聂常弋的侄子呢,一边给他打石膏,一边就一点不见外地跟他唠:“本来聂医生去年就该升副主任了,三十一岁的神外副主任,还是在咱们这医院,那可得是神话级别的,别人想也不敢想,关系户恐怕都不敢那么明目张胆。但要是聂医生吧,咱们都觉得应该,你不知道,很多手术除了他没人能做,我听说为了在竞争中留住他,落户补贴这个数——”
段阑比了个3。
“不过,这个只是听说哈,真实情况也不好问。”
段阑说话东一锤子西一榔头,倪澄杳虽然脚疼得没法集中全部注意力听,却也听得着急:“你先说去年怎么了呀!”
“哦对,去年一挺有钱的老太太摔了腿,来我们医院住VIP病房,天天喊头疼,啥检查都做了,没事,还是非要聂医生给她治。病人有要求,你说不给治也不行,她还和副院长交情很深。结果你猜怎么着?”
倪澄杳想听后续,只能配合他:“怎么了?”
“聂医生每回过去,老太太她女儿都一定在那陪着,闹半天是女儿看上聂医生了。聂医生拒绝之后,那姑娘本来还好好的,过了一阵不知道是不甘心还是怎么,说什么都不肯放弃了,最后不欢而散,她跟医院投诉聂医生性骚扰啊。”
倪澄杳被这情节发展震惊到了:“啊?”
“没影的事儿,聂医生连她微信都没加,她最后也道了歉。但是这一闹,那么多人盯着呢,升副主任就黄了。没看现在,甭管谁,只要是个人进聂医生办公室,他基本都开着门,这多危险啊你说,澄杳,我看你还是让你妈劝劝他……”
倪澄杳搞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让聂医生升不了职?”
“是啊,后来我听说,是别人在那姑娘面前散布谣言,还教那姑娘这么投诉,就是利用她搅黄聂医生升上去,她也是被蒙了,以为聂医生真是那种两面三刀的人了。后来误会解开,她知道情况后立刻就来澄清了,不然就不是升职黄了的事儿了。”
聂常弋进门只听到最后半句,却也猜得出他们在说什么。
撒谎被当场戳穿,倪澄杳整个人讪讪的,脚打着石膏,眼睛好像还哭过,聂常弋一看,本来在嘴边的问题就全咽了回去,最终也只能叹口气:“好了吗?我送你。”
“不用了。”倪澄杳毫不犹豫地拒绝,“我自己可以。”
段阑拆台:“可以啥啊可以,你不肯拄拐杖,又死活不肯坐轮椅,一瘸一拐跳着走?”
掺着他慢腾腾走回小区,倪澄杳道了谢就去摸口袋。
聂常弋眼看着他浑身上下摸索了三遍。
除了手机,什么都没摸出来。
倪澄杳站在那儿傻了眼,莫名还显得有点可怜。
聂常弋又想叹气。
“进来吧,外面太热了。”
“哥哥带小狗出去了……”倪澄杳咳了咳,嘀咕般小声说,“我也知道我不肯坐轮椅很奇怪……总之太麻烦你了……谢谢……”
“没关系的。”聂常弋说,“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怪癖,我也一样,很正常。”
倪澄杳估计怀疑他又是故意说来安慰他的,追问:“你有什么怪癖?”
“我讨厌一切生肉,每次都得戴好手套才能处理。”
“为什么?”倪澄杳试着猜测,“是因为你常常给人开刀么?”
“也不是。”
聂常弋给他倒杯水,“这么说不太尊重遗体捐赠人,但客观手感上而言,生肉摸起来确实有点像解剖时接触到的皮下脂肪。就算戴着手套,一接触,皮下脂肪还是会因为体温而液化。”
倪澄杳想象了一下:“就像黄油吗?”
非相关专业的正常人乍一听这些,或多或少会感到不适,聂常弋有些惊讶于他的坦然:“类似。”
倪澄杳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解释道:“上学的时候,我选修过好多门跟死亡或者告别有关的课程,基本只要有,我就一定会选,但是好像也没什么用。说出来你不要笑话我,我明白了很多身体的知识,还是很害怕去思考‘死亡’这件事本身。”
“其实害怕死亡,有时候可能不是害怕痛苦,是怕那种再也不会有任何变化的死寂状态。蒸蒸日上或者江河日下,一切可能性都就此全全部丧失。这挺正常的,确实可怕。”
“你思考这个问题的方式好哲学,”倪澄杳皱皱眉,“有种脱离感性的旁观感,我不是特别喜欢——我们可以不说这个了吗?”
他显然心情不好,聂常弋本不想现在逼他,可感觉到他莫名其妙的“刺挠”,却忽然福至心灵:“你对我不满,为什么?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摊开来聊,没必要这样。”
倪澄杳骇了片刻,勉强笑说:“怎么会呀,没有啊。”
说完就转过脸去看电视。
要是按聂常弋平常的性格,肯定不会追问。他大概觉得聂常弋差不多会给他递台阶了,自己在那捏着水杯,眼巴巴盯着电视里的篮球比赛,装得全神贯注。
然而聂常弋今天并不打算惯他,就安静地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看着他。
越是温和的人,一旦沉默,越会叫人心里敲鼓,倪澄杳又是最会自己东想西想的,顶了须臾显然就坐立不安起来。
又过了两分钟,他露出一点莫名其妙的气愤,忽地转头盯住聂常弋,破罐破摔般直愣愣问:“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那双眼睛本来就水呼呼的,瞪久了又开始微微泛红。
你不是早知道了吗?
聂常弋心里有个声音平静地质问,但他的嘴并没说话。
倪澄杳歪了歪脑袋,角度活像好奇的犬。
“你就是喜欢我。”他肯定地说,“不然以你的性格,绝对会用委婉的话做最明确的否认。”
倪澄杳又说:“你为什么不告诉那些大婶大妈们,说你不需要女朋友?难道你想交女朋友?”
“当然不是。”聂常弋淡淡笑了笑,“只是,自己的私事,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宣扬?”
“在精神卫生学上,这种过于热衷自我暴露的行为,叫露阴癖。”
“你生气啦?”
倪澄杳怔了一瞬,显然忘记原本是他在提出质问,慢吞吞往沙发这边挤挤,伸出完好那只脚,似乎想轻轻踢聂常弋。聂常弋挪开些,他便踢了个空。
“真的生气了吗?从来没见你对我生气,我以为你永远不会的。”
不知怎么的,聂常弋心里跳出了午餐时公众号推送的厕所文学标题:《饮“茶”三重点》。
夏向奇一直说倪澄杳是那种最高级的“绿茶”性格,茶得浑然天成且收放自如,永远能得到利益最大化又不踩线惹人厌,聂常弋警告他别拿这种片面且标签化的难听说法往倪澄杳身上贴。
假如谁把倪澄杳做的一些事、说的一些话掐头去尾整理成篇发上网,倪澄杳一定会被称为龙井,可事实面对倪澄杳,聂常弋只觉得他有点可爱。
因为他的一切行为都出于内心,并不是奔着什么目的去的:他压根不需要那些“利益”。
饮水者判断水的冷暖,尚且会受到环境温度影响,旁观者更未必清楚一切关节。
聂常弋笑了笑:“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刻意问是不是喜欢你?你想听我怎么说?”
倪澄杳当即道歉:“聂医生,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的,你不要误会好不好?”
这个小坏蛋,确实是太机灵了,该识相的时候一点不带含糊的。
聂常弋叹了口气:“我是喜欢你。”
大部分人被这么抢白,没被激怒就不错了,他显然没料到聂常弋这时候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对他袒露心迹,呆滞瞬息,缓缓露出一种类似懊恼、又有些悔恨的复杂表情。
这层窗户纸彻底捅破了,责任完全在他自己,够他心烦的了。
聂常弋心中忽然升起几丝莫名的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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