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没再开口,聂常弋就问他:“在这儿为什么休息不好?”
倪澄杳的勺子里就几粒虾,吃得有一搭没一搭,并不像他平常那样,鲜活地将饮食当成一桩快乐事项。
“不敢关灯——不觉得医院到了晚上会有种特殊的气味吗?”
“气味?还是氛围?”
“就是气味。”倪澄杳斩钉截铁道,“是一种凉飕飕的气味,就像夏天打开冰箱那一瞬间的气味,而且不是鼻子闻到的,是毛孔闻到的。你值班的时候没感觉吗?”
聂常弋好笑道:“那确实没有,夜班最主要的感觉就是困。”
倪澄杳甩甩脑袋:“我也困哇——其实,在你们医院也没闻到过这种气味,就是昨晚我到外面打电话,回来的时候忽然闻到的。算了不说这个了,感觉好玄乎。”
“你还要在这儿陪几天?一直不睡也不行。”
他想了想:“明天我们就回去了。堂姐来J市参加一个时装周——她是设计师来着——说要顺便绕来看看我们。现在情况还好,搬回家住几天应该没关系吧,等她走了再决定下一步。”
廖绪清就是那种最惹医护人员嫌的病患,自我意识太高,医从性极差,聂常弋不认为倪澄杳就能做得了他的主。而倪澄杳自己显然也意识到这点,脑袋一垂,咬着勺子叹气。
聂常弋犹豫片刻,问:“这个堂姐是你姑父那边的亲戚吗?”
“姑父?”倪澄杳不太确定,“姑父是指哪个亲戚,我叔叔吗?”
“你阿姨是你父亲的姐妹,对不对?”
倪澄杳搞不明白这些称呼:“嗯——然后姑父就是姨父?”
“父亲的姐妹一般称‘姑姑’,她的丈夫就是姑父。你之前说,你们家基本都做过配型,你姑父那边怎么样?父母肯定是半相合,但他父母都不在了,看文献时我粗略算了算,父母的兄弟姐妹,机率也还可以,比平辈会高一些。”
倪澄杳不吃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不是研究这些的,是为我才特意查的吗?”
聂常弋没有正面回答:“那天查资料的时候恰巧看到。”
“我现在才发现,聂医生,你一点不懂得为自己‘邀功’。”倪澄杳皱着眉毛,“对着病人你也这样吗?这样多吃亏呀。”
聂常弋沉默地拍了拍他脑袋。
*
第二天一大早夏向奇的消息就跟催命一样,聂常弋拿起手机,发现并不是医院的事,而是通知他去拿羊肉,就又放下。
“我不用。”洗漱完切了两片吐司送进微波炉,聂常弋才给他回语音电话,“替我谢谢老师。”
“别啊,我妈老家的亲戚送了三头来,吃到明年都够呛能消耗完,老头子的学生都分遍了,还剩好几扇肋排,这个时候太敏感,也不好给别人,就好友间送送。——哎,给你家的宝也送一点。”
“好好说话行吗。”
“你是不是怕来家里被老头子抓到要听念经。”夏向奇嘿嘿一笑,“莫慌,师兄就是这时候派用处的,下班了我给你送货上门,保证你不用面对会审。打住了,再客套发火了。”
“澄杳不在。”
“先替他收着呗,你那冰箱空的,放一头猪都绰绰有余。挂了挂了。”
聂常弋思索片刻,给他发:你亲自给他比较合适。
夏向奇发了个抹汗的表情:一句话说得我跟不断作梗的恶婆婆一样,居中调停显着你了是吧。
没一会儿,他又说:行吧,他啥时候回?
聂常弋回:预计晚上,具体你自己问吧。
下班八点,聂常弋刚到门口,钥匙还没掏出来,倪澄杳就抓着手机出来了。聂常弋转身看他,他没头没脑冒出一句:“我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
“夏医生给我发微信好友申请。”倪澄杳疑惑,“他挺讨厌我的,为什么加我?”
“怎么会这么想?”
倪澄杳干笑:“不是我想的呀,他表现得很明显的。”
除了他们去宠物医院那会儿,这还是聂常弋第一次听他提起夏向奇。
“你之前不是觉得他说话很幽默吗?”
“幽默是幽默,不喜欢我是不喜欢我,这两个又不冲突的。”
他眨眨眼睛,“——我哥哥对别人很温柔,但是对你不太友善。夏医生也差不多。”
这机灵鬼。
“那就别理他。”
“那怎么行。”
倪澄杳一通过他的申请,夏向奇立刻给他打语音电话:“澄杳——”
“夏医生。”
“我可下班了,还叫医生,把活儿招来了。”他说,“现在有空没?我家亲戚送了不少羊,那天看你好像挺爱吃羊排,给你送点儿去。”
“不用了夏医生。”
“别客气,正好我要过去,顺道。”
倪澄杳还在琢磨该怎么再拒绝,他在那头自己就敲定了:“我现在就过去啊。”
没见过送东西跟强买强卖一样的。
没几分钟,夏向奇一左一右提着两扇肋排来了,估计是打电话的时候其实已经快到了。倪澄杳选了小的那扇,他直接进厨房咔咔给剁了,一边剁一边还说:“要是失业了,我就去卖猪肉,不辜负咱这一身力气。”
他那刀挥得虎虎生风,倪澄杳缩在厨房门外看,听到这话,又想笑又不太敢笑。
聂常弋轻咳一声:“让你爸听见,你觉得他揍不揍你。”
“呵呵。”
他把切好的肋排扫进袋子,递给倪澄杳,“先别放冷冻啊,说昨晚刚杀的,血没渗干净呢,直接冻了吃的时候沫子焯不干净。”
倪澄杳连忙道谢:“夏yi——哥,明天晚上你有空吗?”
“干嘛,要请我吃饭?”夏向奇看手机,“——别说,还真有。”
“嗯,因为家里有人要来,所以我们预约了私厨上门,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也想请你一起。”
夏向奇一听这话,来兴趣了:“你家要来亲戚啊?”
倪澄杳点点头。
“约的啥菜系的厨师?”
“唔,我也不太熟,”倪澄杳戳开聊天页面那个头像,给他看厨师的自我介绍,“好像就是本地的。”
夏向奇啧一声:“这不那个米其林店的主厨吗,头一次知道还提供上门的,钞能力不同凡响。”
倪澄杳有些局促地把塑料袋换了个手提着。
聂常弋在背后冲夏向奇摇头,他没搭理,问:“几点?别太早了。——老聂你去不去?我记得你明天没排手术是不是。”
倪澄杳又用期待的眼神看向聂常弋:“我还没来得及问。”
聂常弋只能答应。
然而真进门,看见倪澄杳的哥哥姐姐坐在一块儿谈笑,聂常弋也确实有些后悔。
现在这样算什么事儿呢。
倪澄杳喊了声姐,她才止住笑抬起头来。
“姐,这是帮了我们很多的聂常弋医生,住在我们对面,另一位要晚一会儿来。——聂医生,这是我姐姐廖雨,下雨天的雨。”
她起身对聂常弋伸手。
聂常弋没动,看向倪澄杳。他先还有点懵懵的,过了几秒才啊一声:“我姐姐确实已经结婚了——姐,我们这里没有吻手礼的习惯,握手就好啦。”
她轻轻往倪澄杳后背呼了一巴掌:“你管挺宽啊。”
倪澄杳对她嘿嘿一笑,又对聂常弋发了个wink。聂常弋笑笑,跟她握了握手。
廖绪清没动,坐在原地平息因为笑而引发的咳嗽。倪澄杳招呼聂常弋落座,就狐疑地凑过去挤到他边上:“你们刚在看什么这么好笑?”
“你记得Lukas吗?”
“谁?”倪澄杳十分茫然,他对这名字毫无印象。
廖雨接话:“就是我们一开始那个滑翔伞教练。”
“啊?噢你说Ben,原来他的姓是Lukas,他好像从没跟我提过。”
“他当然愿意你叫他Ben。你就没想过,基地那么多教练,为什么每次都是他带我们飞?”
“不是吧……”这话基本等于明示,倪澄杳也不傻,只是难以置信,“可是他看起来就是正常的直男啊,怎么可能……”
廖雨不置可否,若有若无地瞥了聂常弋一眼,才对倪澄杳说:“之前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再不带你去看show了吗,因为那次有人跟我说,说你身上有种通杀的魅力,我怕你惹上事。不怕发疯的gay,就怕自己把自己掰弯了还怪你太可爱的薛定谔直男,那些模特疯起来不是一般人挡得住的。”
她的话明褒暗贬,也夹枪带棍,但到底没直说,还是比廖绪清委婉些。聂常弋不是很在意,甚至有些想笑。
倪澄杳却异常尴尬,不满道:“不要阴阳怪气的啦,追求和被追求只是角色关系,不是地位关系,没有谁该低谁一等的,也不代表任何人有了以此为把柄讥讽拿捏谁的资格。”
廖雨一挥手:“你可以当这是瞎说——不过dear,现实真不是这样的。”
“姐姐!”
“好了不说这个。说回Bennett——其实后来是我报告给你哥,让他安排人换掉的。这人太阴险油腻了,你是没看见,他每次都趁升空那段你注意力集中在底下风景时,偷偷摸你头发。还当一往情深呢,不嫌恶心。”
“你真的很讨厌他哦?”
廖雨呵呵一笑:“你又不是不知道,绪清的男朋友我更嫌。我看我们家祖坟肯定埋错了,要么就是风水给人冲破了,你两上次回去有没有找师傅看看?”
原来还是直接的,只是刚才还没切入正题。聂常弋边想,边侧头去观察倪澄杳。
他整张脸就跟一颗熟透的桃子似的。
聂常弋赶紧给他发了个没什么意义的表情包。
纯粹表示安慰的意思,他估计是明白,攥着手机对聂常弋露出个勉强的笑,又转头气呼呼对廖雨说:“你那么信,自己找人去看好了!”
可能见他真生气了,廖雨没继续拿话放箭。倒是一直沉默听着的廖绪清忽然插嘴道:“Bennett他姐姐,Olivia,做饭挺好吃的。”
“这确实,我朋友也请她承包过私厨,不错,远超他们国家平均水准的一流。”
廖绪清若有所思:“Olivia也接外烩吧?”
“接的吧。”
“小雨,澄杳肯定不愿意听,这件事我只能对你提,希望你能帮我这个忙。”
倪澄杳光听这话就不愿意了,嘀嘀咕咕的:“什么我就不愿意听啊……”
不过,因为廖绪清语气严肃,廖雨也不由正经起来:“什么事?你尽管提。”
“我的葬礼,外烩你要请她,不然对不起我以往为大家提供的食品水准。”
她愣了片刻,旋即暴怒:“少在这对我发癫!最差也就是等个移植的事儿,被你说得跟绝症一样!我没澄杳那么好的脾气,再多说老娘把你冲臭水沟里!”
廖绪清语气柔和:“不要这么不文明。”
“对人才需要讲文明,你自己觉得你刚说的是人话吗?聂医生——”她忽然转头冲聂常弋发问,“你说病人最重要的是不是心态?”
聂常弋说:“物质基础和精神基础,缺一不可。”
廖雨因为他的不配合而发出声冷笑:“你还挺实在——”
聂常弋笑笑不答话。
倪澄杳忽然露出一种近乎慌神的表情,歘地转脸看了过来。
他好像终于意识到了,这种邀约对聂常弋而言有多么不公平与煎熬。
聂常弋对他摇摇头示意没事,他咬着下唇努力睁大眼睛,好让泪珠不要滚出来。
这个笨蛋,心这么软是会被拿捏住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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