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正向反馈3

聂常弋犹豫该顺着毛摸一摸,还是干脆让他扎两下解气,他直接开始送客:“我要吃饭了。”

这莫名令聂常弋感到一点说不清的心酸,但又有些想笑。

潦草解决晚饭,难得早早入睡,凌晨三点,聂常弋连着接到了四个电话。

他是没法把手机设置免打扰模式的,也习惯了这种“午夜凶铃”,手机刚响就醒了。只是号码归属地看得心烦懒得接,直到又是二婶来电,他才终于按了接听。

“常弋,你爸没了——”

像这样深夜的电话,基本都是噩耗,聂常弋见过太多,再加上前面二婶通知过的消息,接通前,他心里对可能的通话内容基本已经有数,实际确定了,心情也没多少波动。

“刚走的?”

“啊——”

“先联系乡里的派出所,开个死亡证明吧,我最早明天晚上才能到。”

二婶有些犹豫:“那现在事儿谁做主……”

“大伯不在?”

“在,在呢,就在边上,我喊他听?”

“不用,事就先托给大伯——要上早班,先不说了。”聂常弋挂了电话,在黑暗中坐起身,挪去书房开电脑写请假单、订机票。

他快十年没回过老家,上一趟还是出国前到派出所开证明,回了家乡,但没回家。城市日新月异,但在乡镇,时间仿佛是停滞的,布满裂缝的水泥路没变,公交站台的雨棚没变,散养的狗看着都是同一批——虽然以时间跨度来看,它们很可能早已换代——只有路旁的树越长越高。

丧事办起来闹哄哄的,事多,还杂,还全都是“必须遵守的规矩”,一群人七嘴八舌要教聂常弋迷信事项怎么操持。

聂常弋听得头疼。

“出殡前再说吧。”

大伯深深嗦了一口香烟:“常弋啊,读书你在行,这些东西就不懂喽,早上四点出丧,哪来得及商量。”

聂常弋也懒得跟他呛,换好衣服,镇定地坐到棺旁。

胰腺癌是大众口中的癌王,起病隐匿进展快,一发现基本都是中晚期,哪怕早期干预,愈后也差,五年生存率不高。而且这病哪怕是跟其他恶性肿瘤比,也算是折磨的。

昏黄烛光下,棺木里的男人又黄又瘦,好像就剩一条长长的皮,从前暴躁的气势是一分没剩。幼时,聂常弋不止一次设想过,等这个人死的时候,心里会有多畅快。但实际这个时刻真正到来,眼泪和伤感没有,但畅快也并未产生。

就是麻木,比陌生人更无感的麻木。

里里外外忙碌的乡亲亲眷,都知道他们家的情况,所以也没人上来讨嫌说些要做孝子样的风俗,只有二婶给他倒了杯热茶,说“夜里守着冷,暖暖手”。

聂常弋他妈妈是二婚,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屋里所有人和他都没有任何关系,除了二婶。二婶和聂常弋他妈妈那边也沾着亲,当初他妈妈出事,是二婶偷偷给在市里上学的聂常弋报的信,聂常弋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和档案被“爸”扣下的时候,也是二婶二叔帮着劝、最后偷出来的。

二叔五年前就已去世,二婶寡居,聂常弋每年过年给她打四万块钱,她用这钱和养鸡鸭的收入,养活两个未成年的女儿——其中一个白血病急症,两年前也走了。

虽然这么想对二婶不太尊重,但这家里的基因中,恐怕的确是有高风险因素存在的。

像这样的人生,倪澄杳这辈子可能从没听到过。

*

他不知道,他想起倪澄杳的几乎同时,倪澄杳已经跑到医院,直截了当去跟夏向奇打听他的去向。

夏向奇加班加得心烦,好不容易整理完积累的病例,听他问得忧心忡忡,又不好沉默,只能含糊回答:“就家里有点事儿,五六天也就回来了。”

“不对。”倪澄杳很不好糊弄,“他从来不会不回我消息的,但是这两天他基本只会在晚上固定的某个时间段回我……”

“好好好,知道您两感情好了。”

“我没有在开玩笑。”倪澄杳绞着垂下来的背包带子,“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我问他去哪儿了、现在在干什么,他还一直没有正面回答。会不会是遇到什么事导致他不能用手机,或者会不会根本不是他在回我……”

夏向奇越听越好笑:“打住了啊,想象力那么丰富,电影看多了吧?扫黑除恶多少年了都,他老家是偏僻点儿,但也不是法外之地,回去守个丧能遇上什么事。”

倪澄杳睁大眼睛:“什么守丧?”

夏向奇一惊,心说我不会给他捅娄子了吧:“他真一点没告诉你啊?”

“没有。”倪澄杳的担心更浓,“——他亲人去世了吗?”

“他爸,癌症走了。”

倪澄杳呆滞片刻:“那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至于吧,你这呜嗷喊啥。”夏向奇干笑两声,“算什么大事啊,不是亲爸,亲爸早过世了,就继父,而且都慰问过了,常弋心情看着没问题,那人渣、嗐,反正你就记得那人死了,对常弋而言那是解脱。”

“他只是不说,不代表他不需要——何况,就算他真的不需要,我也应该在他身边陪着他的。”倪澄杳气道,“他瞒着我,你还帮他!”

夏向奇啧啧两声:“不是,小老弟,讲句实在话,我跟他认识多少年了,是什么关系,跟你又什么关系,我还能不帮他帮你啊?”

“帮谁不帮谁哪是这么算的。”倪澄杳气得很,抄起背包往外走,“下回我再跟你说。”

夏向奇赶紧拉他:“不是,你俩现在什么关系啊你就去他老家?还‘该在他身边陪着他’?”

倪澄杳理直气壮:“我就是知道他需要我。不管什么关系,我想关心他是我的权利,他接不接受,你管不着。”

他说得不太客气,有种和平常不一样的、“张牙舞爪”的气势。夏向奇原本还有点好奇原因,但紧接着看他手指在屏幕上嗖嗖地滑,真点进软件里要去买机票,急了。

“别瞎闹啊,你知道T市在东南西北哪个方向吗?”

“我不需要知道。”他撇撇嘴,“打车到机场,上飞机下飞机,然后打车到目的地,有什么难的。”

夏向奇直乐:“那如果我告诉你机场到他们那镇上得坐半天的大巴,到了镇上,公交一个半小时一班,下午三点停运——不然就只能坐人家那种揽客凑人的黑车,凑不够人头就不发车,你咋办?”

倪澄杳不知道怎么办。

事实上,他连什么是“黑车”都不知道。

“你去过吗你就知道了?”倪澄杳想不出别的话反击,只好引用套话,“而且,船到桥头就会直。”

“澄杳,没别的意思啊,没必要。常弋不是那种锯嘴葫芦,他要是想告诉你,自己就会跟你提,不提就是认为不是大事儿呗。我是说漏了,不然也不会专门跟你聊这个。你看你这长相,人家一瞧就知道不是当地的人,人生地不熟,万一碰着心眼儿黑的,你倒霉,我也过意不去。——还有,你哥怎么办?他不住院了吗,谁照顾他?”

倪澄杳思路很清晰:“我姐明天的飞机,我等她到了再走。”

夏向奇见他意向坚定,下意识就想去跟聂常弋说,让他自己劝劝,但消息打到一半,又全给删了。

就让倪澄杳自己逼一把试试,不成拉倒,成也算功德一桩。

*

聂常弋当然想不到临了会被夏向奇“背刺”,倪澄杳人跟消息一块儿到,打得他完全措手不及。

倪澄杳:给我地址,快一点

聂常弋不太明白:什么?

倪澄杳:给我你家的详细地址,我在T市XX机场了

还顺便附了张机场的照片。

聂常弋甚至来不及思考太多,回了句“你在到达那幢等我,不要自己打车”,穿上外套到外面问人借了辆车,直接往机场赶。

夏向奇说的基本是哄倪澄杳的,但从聂常弋家到机场,走高速也得接近一个半小时。冬天日短,聂常弋赶到时,天已经擦黑,航站楼的空调不太给力,T市的气温又比V市低很多,倪澄杳冷得要跺脚,鼻尖也红红的。

聂常弋拖他的箱子,他侧身一避:“我在生气,你别挨我。”

这是种非常亲密的埋怨。聂常弋愣了愣。

关系由谁掌控,并不在于谁的姿态更高,而在于谁更主动。倪澄杳太明白这一点了。

上了车,聂常弋问他:“吃东西了吗?要不要先买点什么。”

车里有烟味,来的路上聂常弋特意没开空调开窗散过,但倪澄杳还是不适应。人不太舒服,他的语气就又软回去了:“不要了——我有一点点想吐。”

聂常弋翻了翻杂物箱,翻出来一罐话梅。

“我心里好疼。”倪澄杳咬了颗话梅,像是被酸倒了牙,整张脸都有点皱,说话声音也特别轻,“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心疼你。”

聂常弋心中忽然也冒出了一片酸软情绪。

在他从前的人生里,愤怒和争执几乎填满了生活的所有空隙,那些善意的、甜美的东西转瞬即逝,从未占据上风。

凡走过,必有痕迹①。他从沼泽走到正道上,回过头去,地上也留着很多泥泞的脚印。他花了很久,坚持不走歪,也很艰难才洗干净身上的脏污,然而心却到底难脱壳。

直到有了倪澄杳。

他是一只自说自话的小鸟,想说什么就愿意说什么,仗着可爱,永远在心里轻一口重一口地啄叨。

有那么多为他裂隙的瞬间,还是没有哪一刻像现在动人,令聂常弋觉得前所未有地爱他。

“轮到我问你了——你后悔吗?”倪澄杳抿着唇,“如果你没说那些’保留‘之类的笨话——”

他装作凶狠地剜了聂常弋一眼,眼睛里闪着点点细碎的光,“那你现在就可以抱我;但你拒绝我了,所以现在就只能坐在那里,想拥抱我但不可以。”

“你后悔吗?”

他坐在副驾,左手搭在变速杆旁,聂常弋停在路边握住他的手腕。他皱眉要挣,但试了两次发现脱不开手,也就不再白费力气,磨磨蹭蹭贴过来一点,靠在聂常弋身旁。

“你现在觉得脆弱难过吗?”

这个得理不饶人的小坏蛋。聂常弋轻轻地叹了口气:“有一点。”

倪澄杳撇嘴:“那你觉得脆弱有让你喜欢上别的谁吗?”

“当然没有。”

他乘胜追击:“那你还认为我是因为一时情绪才病急乱投医,对你说喜欢的吗?”

“我从没有那么想过。”

“但你的话就是那个意思!”

对着他,聂常弋依然没有第二选择:“是我的表达方式有问题,对不起。”

“才不只表达方式,你的整个思路就是错的,你什么都不相信——这样很不好。”倪澄杳咬着下嘴唇,像条小鱼似的轻轻鼓了鼓腮。

“而且我发现,你总有办法显得你自己是受害者,可你的伤心是真的,我的伤心也不是装的啊。我都说了呀,不能因为我愿意表达,就不把我的心情当回事。”

他仰起脸,拿那双茶褐色的圆眼睛专心地盯着聂常弋。

“你知道这两天我常常哭吗?从来没有人让我哭过那么多次,因为伤害我的人我从来不给第二次机会。哥哥说,我的眼睛都有点肿了,你看有没有?”

他说得似乎漫不经心,其实也很紧张。聂常弋的心有些微微发酸:“澄杳,哪怕真的是单方面喜欢你,对我而言也不是伤心的事,你明白吗。”

“不是单方面,哪有单方面。”倪澄杳立刻道,“你不要以为你说这种酸溜溜的话,我就抓不住重点。”

聂常弋无言以对,他却仍然没放松攻势:“你不告诉我,是因为不愿意让大家知道这些情况的同时瞒着我,还是单单瞒着我,只有我不能知道?”

他问得有些绕口,但聂常弋听得明白,且事到如今,只能对他说实话——哪怕他听了也许会发怒。

“只有你。”

倪澄杳果然开始生气:“你怕什么?姐姐说我扶贫,我一点也不在意,标签化谁不会呀,我还说你在精神上扶贫我呢——难道你在意吗?”

说着说着,他语气里又染了点哽咽,“你是怕会被我瞧不起吗?你这样想我,对我公不公平?”

“不是因为这些。”聂常弋凝视着他,“是我不希望你和这里沾上关系。”

聂常弋说得很含蓄,但倪澄杳就是听懂了。

“亲我一下吧。”他沉默片刻,才说,“这样以后你回忆起这个地方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不会再是任何以前的事,而是我们第一次接/吻。”

聂常弋没动,他把脑袋靠过来,像只温顺的小狗似的贴进他怀里,说的话却可爱又残忍。

“我真的很努力很主动了。因为我喜欢你,所以现在才违背自己的原则,但我绝对不会给第三次机会的。”

聂常弋捧着他的脸,修补神经时都游刃有余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①罗卡定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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