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形容这是什么巧合。
倪澄杳说完阿姨们会为照顾他努力讲不熟练的普通话,聂常弋脑子里忽然闪过他买小狗那天傍晚的记忆,然后,他们就遇上了当时给聂常弋送蔬菜的马老太太。
她大约是刚批发了蔬菜准备回程,三轮车车斗装得满满当当。路口有些坡度,她推着车过人行道,走到一半,却忽然晕倒了。
节假日,天又还早,这条路位于超市和市场背侧,这会儿几乎没什么行人车辆经过。聂常弋看看周围,无视人家沿街商铺的摄像头,停到了他们店前的空车位上。
倪澄杳感到奇怪:“为什么这里写了禁止停车?”又问,“这要紧吗?”
“没事的,该补钱该道歉,回头再说。”
老太太整个人都有点迷糊,倪澄杳一边打救护车电话一边叫她“婆婆”,她额头上冒冷汗,说话也颠三倒四。
聂常弋试了试她脉搏,时快时慢。
他问倪澄杳:“身上有吃的吗?”
倪澄杳摸出条奶酪:“这个可以吗?”
“很好。”聂常弋让他不要把包装全剥开,捏手里给老人含着半根就行,“别让她嚼。”
“好!”
附近五公里就有家医院,救护车来的挺快。
医务人员把老太太架上车,问:“你们谁是家属啊?”
“不是家属,正巧碰上的。”聂常弋道,“我跟着去吧,他不太方便。”
他对倪澄杳解释:“一般这种情况,都得有人陪着去。你在这等我一会儿,行不行?”
倪澄杳急忙点头:“我没关系。”
这老太太也是犟,意识都不太清晰了,还折腾着想从担架上坐起来:“我的车!我的车!”
边上的护士赶紧把她刚挂上点滴的手压回去:“老太太,您别动!”
倪澄杳赶紧说:“婆婆,我会骑这个cargobike。”接着他指指聂常弋,保证道,“您别担心,您把家里的地址告诉他,叫他发给我,我一定帮您骑回家去,别担心啊。”
听倪澄杳管三轮车叫“cargobike”,聂常弋瞬间不放心了:“这是三轮车,跟你说的cargobike不一样,你别骑,我找人来搬。”
都是三个轮子带个车斗,哪儿不一样了?倪澄杳不认同,但是他不想聂常弋继续在跟他解释上浪费时间,便没反驳,只说:“好,我不骑,我就把车挪到边上看守。”
“人别等在外面,站到那边的超市里,门口看得见。”
倪澄杳用力点头:“没问题,我不妨碍别人。”
哪是妨碍别人的事,这天气在外面站十分钟就得满头大汗。聂常弋叮嘱他:“你找个凉快点的地方。”
“好,不用担心我。”
进了医院确定是血糖过低,挂了些葡萄糖,老太太感觉缓过来了,聂常弋问她联系谁,她报了女儿的号码。
老太太的女儿叫邓秋雯,得知消息便立刻赶来。
她家离得远,横跨整个V市赶到,事情也基本已经搞明白了:老太太三高,天天要吃药,今天来批发蔬菜,天没亮就出门,早饭吃得太着急,刚才半道上她忽然想起来药的事儿,因为不记得饭间吃没吃降血糖那种,便又吃了一次。
所幸没什么大问题,邓秋雯悬了一路的心终于定下,忍不住埋怨老太太:“妈您也是,说了咱们不缺这几块钱,别去了别去了,非不听,这回好了!您别闹,这回就听我的,必须住院观察两天,完了以后也别再卖菜了。”
有外人在也不好多说,她转头又跟聂常弋道谢,“聂医生,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了!”
“举手之劳而已。”
再三拒绝对方说等老太太出院了要请客的邀约,聂常弋赶回超市旁那个十字路口。
到这个点,人和车已经稠起来,那个路口的交通有条不紊,丝毫没有不畅通因子阻碍。
没见倪澄杳的人影,语音电话也过了会儿才被接通。
“你在哪儿?”
倪澄杳给的回答令人意外:“在派出所。”
马老太太自己晕的,照理也用不着报警。聂常弋不太明白:“为什么去派出所了?”
像无助的小孩终于找到了能做主的大人,倪澄杳的声音显得特别委屈:“我、兔团被人给抢了。”
和病人交流,很容易就能懂得焦虑的情绪会互相感染。他听着已经快急哭了,聂常弋立刻放缓语气,平静地问:“怎么回事?别急,慢慢说。”
“好。”
电话里的倪澄杳轻轻吸了下鼻子 ,尽量清晰冷静地说,“刚才,我想把那个车挪到边上去,一骑上车我就觉得不对劲。”
他顿了一下:“你说得对,虽然只是车斗在后面和前面的差别,但真的完全不一样。”
“嗯,因为重心差别很大——然后呢?”
“我赶紧下来不敢继续骑了,就推着车走路,走到一半,有个人叫我快点跑,说城管来了,说城管会把我的菜和三轮车都没收。”
“你只是经过而已,不可能的。”
“警察女士也这么告诉我……她穿着校服,我不知道她吓唬我,以为她是好心的同学,所以她给我指路,说边上小巷子抄近道,我就跟着走了。结果进巷子里没一会儿,跑出来一个人,就把我放在车上的宠物包提走跑了!巷子好窄,就能过一个车,我在车前面,他们在车后面,车堵着,想追都追不上。”
说着说着,他真的哭了。
“兔团还在包里呢。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啊?”
确实很离谱。
聂常弋问他:“在哪个派出所?如果不清楚地址,就把电话给工作人员。”
“知道,在文星街分局。”
“好,我马上就到。”
聂常弋给那沿街商铺的老板娘解释了事情经过,表示愿意支付停车费,她嗐了一声:“有人贪便宜,总在我这门口乱停车才竖的牌子,你这样的情况能收钱吗?成什么了!”
聂常弋还是扫码付了十块钱。
往东两个路口就是文星街。
倪澄杳坐在派出所岗亭的遮阳伞底下等着,聂常弋停好车,递给他一瓶老板娘非要饶的冰矿泉水。他消沉地说了声谢谢,也没喝,只把冰凉沁水的塑料瓶压到额头上。
“怎么在这坐着?”
“本来我在那边等——”倪澄杳指指道闸外边,“保安叔叔看我太热,就叫我来这儿坐。”
“你的帽子呢?”
他没回答。
见他的脸已经晒得泛红,聂常弋道:“进去吧,这确实太晒了。——事情经过都跟他们说了吗?”
“说了。好像路上没有监控,我就画了那个人的长相,但是也不确定细节对不对,因为她戴了遮阳帽,而且我也没有盯着她看。”
大厅里的空调很强,聂常弋看他额头上的汗一下收了,微微皱眉。
办公室里,一男一女两位民警正在交谈。
女警说:“宠物包好像是个名牌——”
另一个警察说:“16FW秀款,限定的,才出来五六个月,好像还很难买。这涉案金额实在不低啊。”
说完,他又深深叹了口气。
女警也叹气,过了会儿问他:“你怎么懂这些?”
他嘀咕:“我老婆天天看,能不了解吗?”
女警没理他的抱怨:“根据报案人说的校服样式,应该是旁边十七中的学生,他们最近好像有暑期活动。估计看那孩子穿得好,还那么好骗,起坏心了。”
门没关,聂常弋敲了敲,进去问:“周围没有监控吗?”
女警点点头,对他身旁的倪澄杳说:“那条路后半段还没开通,监控系统是整条道联通的,所以没启用,巷子里没有摄像头。现在的情况,肯定不能大摇大摆去学校认,影响不好,不过十七中有伙混子,天天惹事生非,估计是他们没跑了。”
倪澄杳的声音有点蔫:“我不是要找那个包,是要找包里装着的狗,它很小,只有1.3kg,而且腿几乎不能走路。”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良久没说话。
过了会儿,还是那女警安慰倪澄杳道:“我们一定尽力找。”
这种语气,聂常弋太熟悉了。
病人情况不佳,但面对家属们充满恳求和期望的眼神时,他们也只能这么说:“我们一定会尽力。”
仔细想想,钱财还有可能追回来,但那么小一只狗,离开了人,几乎没有任何生存能力,就算是健康的、能跑能跳的,估计也很难找,何况倪澄杳的狗还行动不便,可能到手就被他们丢路边了。
被踢一脚、摔一下,都可能要了它的命。
*
聂常弋陪他在周围走了一圈,大大小小的道路弄堂都没落下,也没发现狗的踪迹。
倪澄杳的情绪越来越低,有那么几个瞬间,聂常弋感觉他似乎在揉脸。
“不舒服?”
倪澄杳低着脑袋,过了会儿才摇头:“没有,我有点难过。”
聂常弋说:“不是你的错,我也有责任。”
倪澄杳勉强笑了一下:“你不要安慰我了。我难过,也不只是因为小狗。”
他说,“我是觉得我太没用了,什么都做不好。你都不会相信,我连洗衣服都不会,来修烘干机的师傅特别震惊,因为我把消毒时间设置成了两天,然后以为烘干机坏了打不开。”
“你哥哥呢?”
“他不舒服,查了红细胞,医生就让他住院,已经四天了。”
查红细胞就要住院四天。
聂常弋想起此前帮倪澄杳找药房时刻意避开没看的检查单,皱眉问:“他是不是有贫血?”
“嗯,原发性的纯红再障,以前还得过病毒性心肌炎,前几天他感冒了,有点严重,所以我非要逼他去医院。”
原因不明的纯红再障,心肌炎病史,这种季节重感冒,感染的风险太大,确实需要住院。
“不要太担心,输了血多休息,会好起来的——有没有在匹配移植?”
“有的。”倪澄杳按了按额头,强打精神,“你说得对,我不能再低落了。”
“偶尔低落也没事,谁能没有坏情绪。”
倪澄杳看他:“你好像就没有啊。”
聂常弋淡淡道:“装的而已。”
倪澄杳终于弯了弯眼睛。
因为民警说那估计是十七中的校服,他们绕着十七中着重找了两遍。
就在聂常弋开始考虑要不要去买条烟跟保安走走关系、让他陪着进学校里找时,倪澄杳忽然接到个电话。
接起来后,他的脸色越来越亮。
“那位警察女士说有人把一只腿有问题的小狗送到派出所了!”
两人赶回去一看,果然就是兔团。
把狗送来的是个穿着校服的秀气姑娘,说是在学校里看到了这只狗,见它戴着项圈,感觉它是有主人的,但项圈上的电话又打不通,所以只能送来派出所。
“那个手机号码是以前的,国外的号码,可能停了,所以打不通。”倪澄杳对她道谢,“太谢谢你啦。”
她没收倪澄杳要给的谢礼,填完民警给的单子上那些信息,很快就走了。
这事一岔,狗带过去只能做了些基础的检查,生化项目只能推到周三。倪澄杳抱着狗一起去拍X光时,聂常弋问老同学陈心蕊:“手术是要做骨切除?”
“没错,得加深滑车槽,让关节卡定在里面。”
这手术放在人身上,不算什么高难度,但宠物行业,聂常弋就没什么了解了。
他问陈心蕊:“难度大吗?”
陈心蕊诧异地瞥他一眼,似乎不太明白他怎么会关心这种信息。
“还成,恢复情况主要还是得看后续复健。怎么,你不能改行吧?完蛋啊,神外痛失天才,老师回头知道,能打电话来把我骂死。”她开玩笑道。
“那不能够。”聂常弋笑着说,“何况在海上漂了那么久,想跳船也来不及了啊。”
聊了会儿,工作人员就把狗的片子同步过来,陈心蕊一扫就摇头:“这也拖太久了。”
“前主人没给治,他不久前刚从对方手里买下来。”
陈心蕊瞥他一眼,若有所思地看向诊室外的倪澄杳:“你朋友啊?”
“邻居。”
回程,聂常弋看了眼副驾上正全心全意给狗做清洁的倪澄杳,问:“那个女孩就是骗你的人,是吗?”
倪澄杳吃惊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一般捡到狗的,很少有人会送到派出所。而且兔团根本没戴项圈,是她新套上去的。她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把狗还给你。”
“嗯……所以我就想,算了。”倪澄杳揉了揉兔团的肚子,“她还喂吃的了。”
“包里还有别的吗?”
倪澄杳低着脑袋:“有一副墨镜,一块手表,一个联名款的Apple Watch,还有一个零钱包,里面钱很少的,就几百元。”
“帽子也在里面?”
“是的……”
“你刚才全都没有报失。”
倪澄杳不吱声了。
“澄杳,抢劫是刑事案件,属于公诉范围,报案后就不能撤,就算受害人不追究也不会有太大帮助,最多减轻量刑。”
倪澄杳显然不是不懂的:“我知道,刚才问过律师,所以才没报……”
他嘀咕完,声音稍微提高一点,“有了!如果、如果我打电话告诉派出所,说那些全都是仿冒品所以我都不要了呢?会不会好一点?”
“就算他们只抢了个塑料袋,性质还是一样——而且我能想到的,警察更加可以。”
车里沉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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