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三十六度,车里开了空调,数字显示25,应该算适宜的体感温度,倪澄杳却轻轻打了个颤,伸手把空调的出风板朝上掰到了不正对着他吹的方向。
聂常弋瞥他:“空调太低了?”
“不是。”他双手手背分别压着两边眼睛,闷闷道,“眼球有点痛,头也有点痛,脖子后面也有点痛。”
骤热骤冷,果然中暑了。
“家里有藿香水或者胶囊吗?”
倪澄杳不懂:“什么水?”
那就是没有。
搜搜导航,聂常弋岔到附近的药房,进去问有没有藿香正气胶囊。
天气太热,这东西也变得畅销,连着问了两家,都没有胶囊,只剩口服液。
倪澄杳捏着药盒看了会儿背面的配方表,困惑:“看不懂,是一样的效果吗?”
“差不多。”
“那就买这个好了啊。”
聂常弋沉吟片刻:“挺难喝的,你可能不习惯。”
“不会吧,我喝过中药,感冒的时候也喝板蓝根,感觉还可以。”
不过,可能出于对陌生药物的敬重,铝盖一戳开,倪澄杳还是先小心翼翼闻了闻。
一闻他又觉得不对劲。
“气味很怪。”
但他似乎觉得聂常弋总不会害他,聂常弋还没来得及叫他最好一口闷,他就已经轻轻嘬了嘬。
“呕……”
聂常弋又开瓶矿泉水给他:“漱漱口——别喝。”
倪澄杳漱口也相当认真。
摇头甩脑漱完,他又对藿香水的包装设计提出批评。
“那么难喝的东西,为什么吸管却那么细?”
瞪着那根戳出一点头的细吸管,倪澄杳非常不满,“难道生产商还想让我们仔细品尝它的味道吗?”
批评归批评,藿香正气水就10ml,做足心理准备,他还是再次皱着眉头捏鼻子,用力吸了一下。
总算喝干净了。
倪澄杳想表达成功的喜悦,刚一张嘴,又哇一声全吐了出来。
好在他还没吃午饭,吐的几乎都是刚才找狗的时候喝进去的矿泉水,否则食物反着胃酸上来,他得更难受。
最终聂常弋是回到家后,去医院替他买的胶囊。
一般人中暑,药吃下去,休息会儿就该慢慢好转,他也没想到倪澄杳躺了一下午,居然仍旧没见好。
视频电话里,倪澄杳精神不济地窝在沙发上,额头上还压着冰袋。
“我吃了胶囊,已经——”他看看手机,“五个小时了,但是头还是好疼,浑身都开始酸痛。”
他的声音也有点嗡嗡了,甩甩没举着手机的那条胳膊。
“胳膊骨头里面好像也酸酸的。我朋友说最快的办法是刮痧,聂医生,你知道什么是刮痧吗?”
“知道,但我不建议你尝试。”聂常弋劝他,“那很不舒服。”
倪澄杳眼睛一亮:“你会不会?”
刮痧并不该在聂常弋这种西医的学习范畴内,但他显然不知道。
不过巧的是,小时候为了帮他妈妈缓解风湿疼痛,聂常弋还真跟家附近的老中医学过这个。
“会,但是——”刮的时候会很痛。
倪澄杳没让他说完:“你可以帮我试试吗?我可以付治疗费。”
这有点像往常遇上那些比较难沟通的病人,他们觉得自己对病症了解深刻、见地独到,所以总想反客为主;但情况又有些不同:在专业领域,聂常弋可以冷静淡定地对那些病人阐述利弊——对着倪澄杳就不行。
现在倪澄杳用十分期望的眼神望着他,他只好道:“钱就别提了。先在胳膊上给你试试吧。”
“好,我换件衣服!”
倪澄杳噌地从沙发上蹦起来,只是坐久了,浑身又不舒服,腿一软又跌坐回去。
聂常弋让他别急:“不差这几分钟。”
家里有两刮痧用的牛角板,但没有精油,聂常弋从厨房拿了瓶没拆封的橄榄油,倪澄杳扒在门后边,见了就可怜巴巴地说:“我有橄榄油过敏。”
聂常弋翻了翻橱柜:“亚麻籽油呢?”
“这个可以的。”
相较之下,胳膊是刮痧时对疼痛比较不敏感的位置,聂常弋也已经尽量贴着皮肤、用最小的角度替他刮,可上下推压几趟,聂常弋抬起头,就看见他在哭。
眼泪都往脸淌了,嘴还死死咬着唇不肯出声。
估计是觉得不能辜负刚才充满期待的自己,所以不肯投降。
聂常弋放下压板,他一边抽噎一边继续逞强:“没问题!我忍得住!”
和被辣得眼眶湿润时不同,倪澄杳真哭起来,不仅眼睛底下,整个眼周都是通红的,跟熊猫眼的效果差不多,可怜中透露着一丝滑稽,搞笑里又带点说不清的可爱。
“受不了很正常,我以前也不愿意被刮痧,第一次刮,没几个人扛得住。”
倪澄杳放心大胆地继续哭了:“这也太痛了,我宁可继续难受。”
好在第二天早上碰见,倪澄杳又是活蹦乱跳的一个。
“聂医生,你看。”他抬起手臂,“超级红两道,像奥地利国旗不?哈哈哈哈。”
轻轻划拉了两下,居然就红成这样,属实有些不可思议。
全副武装的倪澄杳还在那好奇地点自己的胳膊,墨镜因为架得比较低,随着他低头的动作摇摇欲坠。
“看起来吓人,但实际按着也不疼,神奇。为什么会这样?”
“按照现代医学的说法,是局部毛细血管受到挤压后,破裂造成了静脉淤血,这一定程度上可能有助于促进那些位置的循环。”
“那我哥可不能用这个方法——对了,他今天要出院啦。”
“多注意休息,你和他都是。”
倪澄杳迅速点头:“会的,我现在就是要去请一个阿姨。”
“去哪儿请?”
其实论理,这话有点越界了,不该问,但想到倪澄杳缺乏生活经验,聂常弋还是问道,“家政公司找全职的,还是网络平台雇钟点工?”
“最好钟点工吧,我不喜欢别人一直在我家里;也不用常做饭,我不在的时候帮忙照顾一下哥哥和狗狗就行——这样的会很难请吗?”
“得找就住在附近、来回方便的,而且最好有护理经验。”
“那我就这么跟他们说要求。”
*
星期一午休时,聂常弋在医院看到个意料之外的人。
——倪澄杳口中刚从隔壁附院出院的廖绪清。
和倪澄杳不一样,他显然对二院也熟门熟路,顺畅地取了药出门,站在医院大厅门口的展板前,读上面的科普文章。
聂常弋不太想和对方照面,无奈去取餐必须穿过那道门,他也只能打了个招呼。
廖绪清的脸色看着有些疲惫,但不影响他是天生的聚光体,人来人往,很多道目光汇集在他身上。
面对聂常弋,他态度平静,语气温和却敷衍:“好巧啊聂先生。”
聂常弋愣了愣。
这两年听多了别人叫他“聂医生”,聂先生这称呼,一时之间还有些陌生。
何况在医院遇到在这工作的医生,恐怕也不能算很巧。
但聂常弋居然理解了他的潜台词:少利用工作优势来跟我和澄杳套近乎。
倪澄杳曾经说过:“本来哥哥想一个人来国内的,我非要跟着他,他只能带上我了”。廖绪清大概很烦自己身体不好,以致客观上让聂常弋多了一个接近倪澄杳的理由。
他真的很关心倪澄杳,所以在他眼中,聂常弋完全是不怀好意的“贼”。
“澄杳说你最近不舒服?”
并非有意挑衅,只是话说出口才发现有些不合时宜,而廖绪清果然隐隐皱眉。
“谢谢您的关心,不过您似乎是外科医生?”
“是的。”
“我是内科病。”跟你扯不上关系。
这是误解。
有的人以为医生万能,不管哪一科都能看全科,有的人——比如廖绪清这种享受惯了高端医疗服务的——又会觉得术业必须有专攻,你不是专门看什么病的,就不对口。
其实两者都并不全对,“折中”才是国内医生的常态。
或者说,折中就是中国人的特长。
话聊到这,也没必要继续了,聂常弋有心走,廖绪清抢先一步,抽了册展板旁那张桌子上摆着的资料,轻飘飘道了声“再见”便离开。
展板上贴的是关于器官捐献的介绍,旁边则是详细的纸质资料。
谁都知道器官捐献能救人,但在医院门口放这些很不妥当,聂常弋不清楚这是哪个部门摆在这、需不需要回收,干脆将那展板挪到另一块养生知识宣传板后,遮起来了事。
第二天差不多的时间点,聂常弋又看到廖绪清从医院离开。
长成廖绪清那样,忙得不行的护士们也对他有印象,聂常弋去护士台问,她们还真说得出原因:“咱们医院不是能签器官捐献吗,帅哥好像有意向,来咨询具体情况的。”
倪澄杳知不知道这件事?
应该是不知道,否则廖绪清也不会特意选在倪澄杳出门后才过来。
倪澄杳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廖绪清还在接受治疗,不然他一定会要陪着来。
纯红再障目前没什么特别有效的根治手段,除非匹配到合适的造血干细胞移植。
但这病其实也称不上紧迫,大部分患者只要积极配合治疗,同时注意好好保养,生活质量基本可以和健康的人持平,倪澄杳他们也没有经济方面的压力。
“签署器官捐献也不等于想不开啊。”
闲聊时隐去人物说起这事,夏向奇很想不通聂常弋的悲观。
“我也签了,签了有五六年了吧,总不能怀疑我钻了五六年牛角尖吧,再说非自然死亡的也没法捐啊。”
理确实是这个理。
事实上,如果这个人不是倪澄杳的亲人,那么作为一个具备相关知识的外科医生,聂常弋可能只会赞扬其情操高尚,而不是在背后揣测对方的心理状态。
不尊重,且不道德。
见他还在思索,夏向奇哂笑道:“没什么能做的,就只能当没这回事,生活大部分时候不就这屎样嘛。”
晚上下班,进了小区,聂常弋看到倪澄杳和廖绪清推着小车在遛狗。
路过的大婶大妈显然对他两颇为好奇:“宝宝多大啦?”
倪澄杳说:“阿姨,我马上就二十二岁了。”
廖绪清忍着笑意,轻轻掀开手推车上的透气网罩。
“大姨,这是我家的宠物,脚有点不好所以推着。”
大妈正被倪澄杳的回答弄得有点懵,廖绪清一解释,她赶紧接着说道:“哦哦哦,是狗啊,我以为里面坐了小娃娃呢。”
聂常弋就眼睁睁看着倪澄杳的脸又在几秒内红了个透。
这回大概真的自觉极度窘迫,那几个大妈走远后,转头他看见站在不远处、显然目睹了一切的聂常弋,居然都没打招呼,低头就溜。
廖绪清没追上去:“宝宝,看路呀。”
倪澄杳脚步一顿,跑得更快了。
“逗他玩特别有意思。”
倪澄杳和推车消失在拐角,聂常弋听见廖绪清说,“澄杳性格好,教养也好,所以从小就很受女孩子欢迎,以前还有小女孩爬到他们家花园里给他送礼物。”
他三番五次企图“劝退”,聂常弋觉得有些好笑,但同时他也明白:假如不表态,对方肯定还会继续。
所以聂常弋笑道:“可以想象——不过受欢迎也不一定是爱情层面。”
“你说得没错。只是聂先生——抱歉,无意冒犯——”廖绪清先为接下去的冒犯道了歉,“澄杳应该和你不一样,他的生活环境很简单,成长过程也一帆风顺,所以性格单纯,很容易受到别人影响。”
他说倪澄杳受欢迎,说倪澄杳性格单纯、容易被影响,话里话外暗示聂常弋不要动不该动的心思,从而影响他。
然而,心思要是控制得住,聂常弋也不会让他有来说这些的机会。多少为感情烦恼的人,一定都早早自行止损。
何况廖绪清似乎一直把倪澄杳当小孩看待,但倪澄杳根本不是那种对感情一无所知的“小孩”。
倪澄杳其实比很多人都更懂该如何去维持各类关系中的平衡。
只不过,对方的出发点的确是关心倪澄杳,所以聂常弋不想与他有什么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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