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畸变

第二颗纽扣,离心脏最近的地方,当纽扣别入扣眼,你就住了进去。

方觉夏是不懂这些陈词滥调的浪漫,送出时并未多想,只当是以物换物的报酬,因此坦坦荡荡。

只是他不多想,不代表他人不会想多,尤其是宋致,这人心眼小比针尖,一扎就见血。

好在方觉夏自我心中坦荡,也不察这些暗藏的弯弯绕绕,压根就没拿它当回事,吹干了头发,往床上一趴,卸下一身的疲乏。

宋致拿着衣服,不休地追问,“这扣子是掉了吗?还是你送人了?”

不知他是能掐还是会算,竟然一语中的,方觉夏不想解释太多,只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然后好好地补一觉,便轻描淡写地扯了个小谎。

方觉夏:“应该是掉了吧,公交车上人太多又太挤,什么时候掉的我也不知道。”

什么叫应该?

他这话模棱两可,宋致听了心口烦闷不已,但见他是真困了,双目半阖如歇脚的蝶翼,终是不忍心再打扰他。宋致认命地叹了一口气,将所有不合身份的质问和醋意都咽回肚子里。

宋致拿了衣服去洗澡,冰凉的冷水打在身上,也无法让他沉下心来,他匆匆擦干净全身,踏出浴室睹见那纽扣不翼而飞的洁白衬衣,左忍右忍仍是觉得碍眼至极,胸口像被压了一块大石头,呼吸都困难。

他索性问旅馆前台要来一盒针线,着手从自己的衬衣上剪下第二颗纽扣,借着不甚明亮的灯光,笨拙又仔细地一针一线缝了上去。

他的这颗纽扣只是很普通的凝胶质地,由于年代久远,边缘泛着不宜察觉的微黄,和另外几颗精致的纽扣列成一排,如同珍珠里混入了鱼目。

但宋致瞧着却顺眼极了,浑身上下都通了气。

自宋光明离世后,王梅像是丧失了求生的意志,转眼一周过去,明明她已经脱离了病危被转入了普通病房,可即使用昂贵的药水吊着,也没能让她睁开眼。

王梅没有起色,宋光明的丧事可再也耽误不得了,陈俗是停灵七天,再怎么不舍,也是时候送他入土为安了。

可惜宋光明碌碌一生,并没有余下什么存款,活人住的房子尚且破破旧旧,哪还有余钱来购置死后的安葬之地?思量之下,宋致只能在火化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兵荒马乱过后,尘埃终于落定,转瞬失去至亲的感受常人难以体会,宋致却是实打实经历了一番,他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伤心难过也只是比往常更加沉默,实际上身体里翻滚的痛楚和受到的打击,一分都不少。

宋致无法想象,如果不是方觉夏一直陪着他,日子该会是怎样的天昏地暗。

宋致抱着宋光明的骨灰盒回到家,抬眼看去,头一次觉得这个破旧的家空旷到不行,好似那边角墙缝都往外扩了无数倍,只有多两个人才能填满它。

方觉夏跟在宋致身后进了屋,关门落锁的微小动静惊醒了他。

宋致看看方觉夏,又低头看了眼怀中的骨灰盒,接着环视了一圈缺少人气的家,不由触景伤情,喉头一滚,一滴泪猝不及防砸了下来。

方觉夏没有说话,走近了踮起脚抱住他,无声地安慰,分享着两个人的体温。

肢体交缠渡过来的温度,比罂粟还令人上瘾,宋致垂下头,鼻尖轻轻在方觉夏颈边蹭了两下,眼神像是丝丝缕缕织了一张无法逃脱的网,以追逐者的角度,将方觉夏网在其中。

生活再艰难,日子还是要继续,如今宋致身后再无后盾,只剩下他与方觉夏相依为命。宋致没有给自己颓丧的机会和缓冲的时间,回到家的第二天一大早,做好了早餐温在锅里后,就出门打工去了。

接替了父亲成为这个家的顶梁柱,宋致一开始有太多的不适应,比如家务做得笨手笨脚,煮出来的饭菜也有些难以下咽,有时工作到太晚,累得两眼发黑,但他还是咬牙凭着顽固的意志力坚持了下来,让生活慢慢地步入了正轨。

方觉夏不是没有尝试过替宋致分担压力,但宋致性子太执拗,说什么都不让方觉夏染指这些杂活儿,方觉夏拗不过他,只能认输。

不知不觉,开学的日子就在眼眉前,方觉夏去学校报了个道,碰上尹子泰来找他就聊了几句,一起上了个厕所,又勾肩搭背进了小卖部。

尹子泰走运,靠着临时抱的那点佛脚,吊着车尾考进了这所重点高中,虽然没和方觉夏分在同一个班,但能够在同一个学校时不时见上一面,他就心满意足了。

两个人坐在小卖部门外的小凳子上,晒着太阳咬棒冰,尹子泰回味嘴里的酸甜滋味,突然道:“诶,兄弟,我过两天生日,我妈……”他毕竟还处于叛逆期,对于突然转性的母亲感触复杂,不愿落了面子便改了口,“张莉莉说叫我叫上几个朋友回家吃顿饭热闹热闹,咱俩这么铁,你该不会不来吧?”

他既然已经发出了邀请,方觉夏肯定不会拒绝。

又闲扯了几句,上课铃打响了,课余时间真是又短暂又珍贵,方觉夏丢了冰棒棍儿往教学楼走,半路上被一个长得不错的女孩子追问联系方式,他几句话没推脱掉,半推半就地给了。

尹子泰指着他一脸鄙夷,“欲拒还迎!渣男!”

说完,气冲冲头也不回地走了。

方觉夏满脸无奈。

开学第一天学校没有安排课表,各科老师挨个儿进来混了个脸熟,压轴的班主任往那儿一站,立马控制住有些躁动的局面,他清清嗓子,朗声道:“接下来请同学们各自认识一下,按座次顺序一个一个开始自我介绍。”

一时间,张三李四王二狗,铁牛翠花刘大柱,各姓人氏应有尽有,方觉夏的名字被埋没在其中平平无奇,却靠脸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惹来一阵起哄声。

宋致把自行车骑去上班了,方觉夏放学就只能坐公交,下班放学高峰期人又多,他占不着座儿,一连站了八个站,到站了是被挤下去的。

两只脚踏在实地,方觉夏呼出一口气,理了理歪掉的衣领,把书包往背后一甩,和这辆挤满了沙丁鱼的罐头说拜拜。

在这块儿清闲的地面住了快两年,左邻右里都是熟人,晒的晒太阳溜的遛弯,方觉夏一路走来招呼不断。走到家门前,他脸上挂着笑正要拿钥匙开门,岂料有人快他一步,宋致在里面把门拉开一条缝,两人视线相接。

宋致一只脚穿着鞋,不知道是刚回来还是要出去,方觉夏把笨重的书包甩在沙发上,打开冰箱拧开一瓶冰水就要往喉咙里倒。

“别这么喝,对身体不好。”宋致蹬掉鞋走过来按住他的手,劝了一句紧接着质问到:“不在家你去哪儿了?”

方觉夏:“开学了我去报到啊,说起来,表哥,你们学校还没开学吗?你什么时候去报到啊?”

关心则乱,一碰上方觉夏,宋致就失了判断和观察力,方觉夏说了他才想起来,好像是有开学这回事儿。

宋致摇摇头,没解释什么,只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我不打算继续读书了,过两天我去就找一份正式的工作。”

方觉夏有点傻眼,“……是因为钱吗?学费?”

宋致没说是或不是,见冰水已经回了些温度,就不再拦着方觉夏,转身去做饭了。

其实都不是。

他只是觉得,自己还是成长得太慢了。经过这一役,宋致开始正视自己的无能,他不想凡事都要依靠方觉夏,也痛恨贫穷所导致的束手束脚。

他不想浪费四年的光阴去大学里混日子,一个三流学校的毕业证渡不了一身金,不如早些步入社会,摸爬滚打说不定还能闯出点什么来。

宋致想要钱,很多很多钱,用钱买下一座富丽堂皇的城堡,然后装满爱和宝石送给心上人。让他这一生不再被风吹,不再被雨淋,不用为吃食发愁,不用为住行担忧,不用将心爱的东西转手,不用在深夜的公交车上昏昏入睡。

仅此而已。

饭做好了,两个人相对而坐,宋致如今的手艺长进了不少,家常便饭手到擒来,色香味俱全。

灯光从斜后方照过来,宋致的影子斜斜映在地上,他瘦了一点,一个月前还合身的衣服现在穿着大了些,黛色的黑眼圈让他看起来有些病态。

一荤两素还有一碗蛋花汤,宋致再也不是那个煎个蛋都能引发火灾的人了,方觉夏却还是那个煮碗粉都要百度的人。

埋头喝了一口汤,方觉夏对宋致竖起了大拇指。

“对了,表哥。”方觉夏用筷子敲了敲宋致的饭碗,“尹子泰邀请我过两天去他家参加生日聚会,你帮我出出主意,你觉得送什么礼物好呢?”

宋致闻言“嘎嘣”一下咬碎了肉骨头,毫不客气道:“送个屁。”

方觉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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