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裂天

黔中多水,两条大江横贯而过,波涛声不绝于耳。湍急的江流哺育着这片土地,带来润泽与希望。

黔中人喜爱清晨在桥下泛小舟,山歌嘹亮破开浓雾,这片生生不息的土壤从不缺烟火人声,连小贩的沿街叫卖都婉转动听。

如今却静得能听见白雪簌簌而下。

方觉夏落下去的那只脚又收了回来。他警惕着倒退几步,凝神去看城门的告示,没瞧见通行文书出入证等等字眼,起来想去摸不透这怪异的气氛,只当自己无意中触犯了什么禁忌。

他不敢贸然进去了,等夜深吧。方觉夏寻了个僻静的角落静静待着。

没过一会儿,白雪便落了他满头,方觉夏抱着双臂,牙关紧咬。

冷,太冷了,是灵气都抵御不住的冷。

方觉夏怕冷,但不至于怕到这个地步,况且他有灵气护体,应当不受影响才是。

但方觉夏就是止不住地颤,冷到手指节都僵硬了,同时还感觉到有点困。

昏昏欲眠,想要一睡到春来。

这太不对劲了。方觉夏直觉不妙,却又找不出缘由。

被紧紧抱在怀中的藏龙剑源源不断地向他输送着热流,温暖慰帖,方觉夏把脸贴上去,刺骨的寒意才有所缓解。

“多谢。”方觉夏轻轻拍了拍藏龙剑。

一直等到夜深,街上的人流渐渐散去,方觉夏才哈出一口凉气,提步掠上城墙而后稳稳落地。

他将纳虚戒中的防御法器全部戴在了身上,衣服里里外外地裹着。为了防止窜风,腰带系得很紧,箍出一截细腰。

要想找到兆驹并不难,方觉夏有太多寻人的法子,重至骨血轻至毛发,而兆驹随身携带了几十年的平安锁便是极好的引路之物。

平安锁是初识时方觉夏从兆驹那儿敲来的,由于年代久远已经压在了箱底,着实是废了一番功夫才找到它。方觉夏掐诀念咒,平安锁顿时悬空而起化作引路流光。

长命锁飞至护城河附近,便失了光彩轻飘飘落到方觉夏掌心。方觉夏放出神识四方探了探,均未发现兆驹的踪影。

神识是方觉夏的眼睛,精细到一草一木无处遁形,而寻人的术法是代代流传下来的,更加不会出错。方觉夏想了想,目光触及雪封的地面,缓缓将灵识探了下去。

不过几息,方觉夏便发现了一处异样。他勾唇一笑,藏龙出鞘,一声高亢龙吟压下潺潺水声,剑身深深地嵌进雪中。有片刻的无声,而后以剑为轴方圆几丈的雪皆化作雾气腾腾而升,方觉夏拔出剑,脚下的土地以雷龙疾走之势分崩离析。

不消片刻,一个无底深渊在脚下现形,洞口黑漆漆地照不进一丝光。方觉夏蹲下去看,试探着喊了一声:“兆驹?”

无人应答。

方觉夏又喊:“兆驹?在吗?没死的话吱个声。”

方觉夏能笃定兆驹就在下面,但生死未知。他犹豫片刻,将藏龙剑往背上的鞘中一插,手掌一番变出一盏莹亮小灯。

方觉夏年幼时喜爱和藏龙剑灵秉烛夜谈,烛心总是剪了又剪。宫望不忍他爬上爬下,便送了这萤火盏给他当夜灯,不想这时竟也派上了用场。

萤火盏遇灵则燃,其烛光能祛除邪祟,是个防身探路的好宝贝。方觉夏提着它飘然而下,好似极致的黑暗中陡然落下一颗星子。

落地后方觉夏没有贸然行动,他将蓬勃的灵力注入萤火盏中,顷刻间华光满室,照亮他琥珀般剔透的双眼。

原来落下来的不是星子,是皎月。

匍匐在密室夹角中,生机渐无的张奚蒹这般想着。他无力地吐出最后一口支离破碎的生气,瞳孔涣散之际,一只微凉的手点住了他的穴道。

“撑住,你还能抢救一下。”方觉夏将补精回气的丹丸一股脑塞进张奚蒹口中,一手催动灵气助他吸收。

张奚蒹身上没有伤,不曾流血,体内没有隐疾。方觉夏用自己半吊子的医术粗略查探了一番,发觉张奚蒹纯粹是被饿成了这幅奄奄一息的模样。

这间地下密室没有生死门,没有机关恶兽,只是进来容易出去难。

这些年方觉夏虽主修剑道,但他在宫望的教导下器、医、符、阵、乐都学了一点儿。又因方觉夏实在不是个刻苦耐劳的人,他就真的每一样都只是学了“一点点”。样样涉猎却样样不精。

虽然只是学了个皮毛,但也并不是全无办法。

待张奚蒹吐息变得均匀,方觉夏扶起他,问:“你认识兆驹吗?知不知道他在哪儿?”

张奚蒹虚弱到说不出话来,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一指。

兆驹被嵌在了墙壁里。他还在昏睡着,头颅深深埋着,双手双脚大开,呼吸匀停让人不禁怀疑他做的梦究竟有多美。

“噗…”方觉夏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好心将兆驹从墙上扒下来,方觉夏便不再管他。转身提着萤火盏坐到角落中,掏出宫望专门为他做的玉简,也可称之为“小抄笔记”,埋头苦心钻研起来。

方觉夏厚着脸皮临时抱佛脚,心无旁骛。张奚蒹则悄悄往近爬了点,两只手俯在地上这么靠着,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方觉夏抬头一笑,满室生辉,“盯着我做什么?你叫什么?怎么会被困在这里?”

张奚蒹还是说不出话,他甚至怀疑自己嗓子哑了,只好在地上写出自己的名字,然后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好说不愿意说还是不能说?

他不说,方觉夏便没问了。不是方觉夏不在意,而是张奚蒹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翻也翻不出水花,实在叫人生不出提防之心。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方觉夏把玉简一合,胸有成竹道:“我明白了。”

将他们困在这儿的并不是什么很玄奥的阵法,只不过是布阵者画地为牢的一间禁室。且布阵之人思路清奇,布下此阵不是为了困住人,而是为了保护人。

至于被保护的人是谁……方觉夏朝张奚蒹瞥去一眼,心如明镜。

知阵破阵,方觉夏扎破指尖,一滴血凝在空中,他口中的咒语亢长繁复,手腕一转,“去!”

只听见一声脆响,像是被打碎了玻璃,周遭的黑暗如潮水般褪去,天上的月映着雪将黑暗照亮如白昼。

轰隆闷响中,这间密室正在迅速坍塌,脚下动荡不稳,头顶上掉落的土块差点将张奚蒹整个儿埋进去。

方觉夏速度更快,将他夹在腋下脚尖轻轻一点,迎着寒风站立在树梢。

张奚蒹动了动喉咙,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兆…驹…”

方觉夏一拍脑门,“忘了!”

两人相顾无言。半晌,废墟中一只因长年握剑,覆着厚茧的手猛地破土而出,像亡者诈尸般五指痉挛着,伴随着一句响亮的怒骂,兆驹灰头土脸钻了出来。

天色将明,很快就会有信奉河神的人来河边奉拜,这并不是一个议事寒暄的好地方。三人在朦朦的晨雾中找到一家五更天便支起来的小摊子,方觉夏闻着香味儿问店家要了三碗馄饨。

“我不要。”兆驹沉着一张脸。

虽说在辈分上他要尊称方觉夏一声“小师祖”,但实际上二人的相处并没有这么拘谨。兆驹隐含着怒气质问:“你怎么偷偷跑出来了?师祖知道吗?”

“我不是偷跑出来的。”方觉夏有点不忿,“我是领了宗门任务光明正大出了山。”

“师祖出关了吗?他知道吗?”兆驹揉揉眉心。他说的偷跑和方觉夏口中的偷跑压根不是一个意思。

“没有。”方觉夏老实巴交。

“那你怎么跑出来的?!”闻言,兆驹气得一拳锤在桌面上,无能狂怒,“你知不知道这外面有多危险?长得招摇就算了还不知道收敛!好歹往脸上抹点灰再往外走吧!”

方觉夏:“……”

他气得有点头晕。

兆驹此刻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口不择言。关心则乱,方才的这几句话说得实在不算好听。兆驹总爱调侃方觉夏,说他是宫望捧在手里长不大的孩子。然而事实上整个昆仑,哪怕是常常被方觉夏气到吐血的丹阁长老,都是下意识里纵容着他的。

方觉夏又何尝不是整个昆仑的掌中珠呢?

兆驹张张嘴,刚想说上两句好话哄一哄,就见方觉夏“蹭”地一下站起身,用更大的声音吼了回来,“我是担心你才特意来黔中找你,我救了你,你还吼我!?你吼我?师尊都没骂过我,你!你给我等着!”

兆驹:“……”

他也有点懵。

懵完了就又开始气了。

兆驹是个一点就炸的急性子,不顾张奚蒹还坐着,一脚踢翻凳子也站了起来,扬着下巴,问:“行啊,我等着,你要如何?”

“等我师尊出关了,我要告诉他!”方觉夏恶狠狠地,咬着一口牙,用最凶的语气说最怂的话,“我打不过你,我暂时不跟你计较!”

兆驹:“……”

张奚蒹:“……”

张奚蒹默默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吃第三碗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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