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窝。
小花窝在角落中奄奄一息,冷眼看着面前这只鸠占鹊巢的凤凰。
琉璃彩凤高傲地昂着头,收着双翼跨坐在一窝鸡蛋上,浑身羽毛水光油亮煞是好看。它被方觉夏施了禁制,一动不能动。
方觉夏指着它身下的蛋,对蛟戟道:“孵了大半月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蛟戟施法将琉璃彩凤弹开,从中拈出一个圆滚滚的鸡蛋握在掌心,“这个还有点灵气,剩下的全是死胎。”
“这样吗?”方觉夏愁眉不展。
蛟戟以为他在为这一窝鸡蛋伤心,想开口劝慰两句,却听方觉夏接着道:“这么多,一餐也吃不完啊。”
蛟戟:“……”
方觉夏将鸡蛋去壳搅碎放入丹炉,蒸出一碗叫人口舌生津的鸡蛋羹。蛋羹香味扑鼻入口即化,蛟戟破戒吃了三大碗,悄悄打出一个饱嗝。
方觉夏吃得不急不缓,细嚼慢咽。蛟戟放下碗见他还在细细的舀着,忍不住催促道:“别磨磨蹭蹭的,吃完了速去打坐修炼。”
方觉夏一顿,慢吞吞将嘴里的蛋羹咽下去。
宫望闭关后没人管束他,方觉夏就变成了山中的猴大王,整日混吃等死荒废修炼,过得那是神仙日子。可蛟戟一来便端出了严师的架子,不仅要助他突破还要督促他修行,方觉夏纵然知道自己才是受益者,但心头总归有些不爽。
行动起来也就借口颇多,“心结一日不解,我便一日难以突破。”
蛟戟双手抱臂,鸡蛋在他胸膛的衣襟处拱出一个头,“此蛋尚有灵气,我将它带在身边日日以妖气滋养,它若识相,自有破壳之日。”
“至于爱徒你……”蛟戟锐利的双目洞穿一切,“只需乖乖修行即可。”
方觉夏在蛟戟的威压之下满腹牢骚地打了一天坐。蛟戟则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左右,但凡察觉到方觉夏有分毫走神,便将裹挟着妖力的手掌往桌面上一拍,拍得茶壶水杯裂纹丛生。
方觉夏苦不堪言,一连几日苦修下来,境界竟然真的有所松动。有好几次甚至只差临门一脚便能摸上灵寂期的门槛。
方觉夏的长进在蛟戟看来无疑全是自己的功劳。他暗想宫望也不过如此,动动手指便能解决的瓶颈期,宫望竟然束手无策。
再者,他不得不感叹一句:少年人的心性果真纯粹无邪。蛟戟见过许多因心结而修为不得寸进的人,无非是为财,为权,为爱,为恨,或是为一人。
说来好笑,方觉夏竟然只是为了一只老母鸡。
而眼下这只老母鸡已经半只脚踏入黄泉的轮回道了。
整整一天小花没咽下粒米滴水,方觉夏急得围着它打转。蛟戟静静立在一旁,见方觉夏忧心忡忡的模样,也不好开口催他去修炼。
蛟戟知道,今日便是小花的死期,它撑不下去了。
方觉夏跪坐在旁,一只手不停地替小花梳理着稀疏的羽毛,动作轻柔到像是落在棉花上。他的指尖能感知到体温的流失。
小花低垂着头,用脑袋蹭了蹭方觉夏的手背。
然后悄无声息地陷入了安详的长眠。
方觉夏指尖一颤。
他想起初来异世,便是这只嚣张的老母鸡威风堂堂立在床头,也是这么一垂头,差点啄了他的眼。
顿时心中酸涩苦闷的情绪揉捻成了一团,方觉夏耸耸鼻子,悄然落下泪来。
蛟戟见他浅色的衣袖上绽开一朵朵小小水花,第一次尝到举手无措是什么滋味。
蛟戟知道这世人是怎样耳闻他的。说他头有双角两目凶光;说那山崩海啸皆是他弹指挥手降下的罪;说他仰天狂啸便能止小儿夜啼。
看来这传闻也不尽然全是真的。他可没那个本事叫方觉夏把眼泪收回去。
正是进退两难之时,蛟戟察觉到胸襟处有东西动了一动。
“咔嚓…咔嚓…”
细微的响声令蛟戟如释重负。
“爱徒!”蛟戟小心翼翼将鸡蛋往方觉夏面前一捧。
这是蛟戟第一次哄孩子,有点笨拙,说不出什么顶好的宽慰之语来,踌躇半晌只道:“你看,它破壳了。”
躺在他掌心的小家伙蜷缩着湿漉漉的身子,还未长出羽毛,胸膛一起一伏,脆弱得不堪一击。
方觉夏睁着朦胧泪眼凑近去瞧,呼吸喷洒在蛟戟手心,叫蛟戟僵硬地像一块木头。
半晌,方觉夏终于破涕为笑。
心结一解,修行便是水到渠成之事。从心动期到灵寂期,方觉夏只用了一息。
蛟戟言而有信,他抬手在虚空中一握,一柄通体漆黑的长戟便被牢牢抓在掌心。戟尖再轻轻一挑,霎那间方觉夏眼中坚不可摧的结界便破开了一道口子。
山外新鲜的风掀开软绵如蚊帐的破口吹进来。
吹得方觉夏心旷神怡。
他想向蛟戟道谢,蛟戟却已然不见了踪影。
暮色四合下,橘红色的光落在穹顶的瓦片上,鳞次栉比。方觉夏回头望了一眼,而后一躬身,钻出这禁足他月余的牢笼。
这头,蛟戟回到妖界,双足落地时衣袂还漂浮在风中,好像被人摇着催命铃追了一路,有那么几分迫不及待的意思。
腾容感知到他的气息,恭敬地迎了上来,鼻翼微动,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腾容试探道:“尊主此番去昆仑,没将那条小蛇带回来?”
一提起方觉夏,蛟戟就想起那几滴无声的泪。登时生出些许茫然,又添些心烦意乱,摆摆手并不言语。
正如腾容所说,蛟戟本打算将方觉夏掳回妖界,放在眼皮子底下好好管教,力保他百年之内顺利飞升。
可事情坏就坏在方觉夏这么一哭,哭得蛟戟进退无措,一时又拿不定主意了。
自蛟戟记事以来,记的便全是这世间的丑与恶。他从腐臭的淤泥中爬出来,立誓要在坚固的玉石上钻一个洞,要让所有轻视、践踏、欺辱过他的人都尝尝自己种下的恶果。
他的人生弥漫着洗不去的腥臭味,是钝刀子割肉一片片磨下来,是血水洗地一层抹一层。在他漫长的回忆中,找不到一块儿干净的,能让人落脚的地。
是以,蛟戟不知道该怎么与那些纯粹的,清凌凌的,不沾染俗恶的事物相处。
就像方觉夏那样的。
话不敢多说,怕重,手不敢多碰,怕沉。
蛟戟是真的不知道该拿方觉夏怎么办了。
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那时的方觉夏还是个圆脸的小哭包,见了宫望便是这般带着泪扑进了宫望怀里,仗着有人撑腰胡口控诉蛟戟的罪行。
那时的他是怎么想的呢?哦,对了,他在想,宫望身为一介大能,竟被一个雉儿牵着鼻子走,真真是没一点出息。
现在想想,假若方觉夏眼泪汪汪扑过来,他也愿意没出息一回的。
蛟戟自顾自在这儿思来想去,一会儿愁容满面,一会儿眉开气爽,却不知方觉夏这会儿早已擦干泪,抱着琉璃彩凤去向丹阁长老赔罪了。
长老本想说上方觉夏几句,但见自家的小凤凰被人抱在怀里,比去时足足胖了一圈,还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长老苛责的话便卡在喉咙里,一个字儿都吐不出来。
还得陪着笑咽回去。
拜别长老,方觉夏转身去寻兆驹。他可没忘记兆驹自己个儿许下的诺言,方觉夏想看看兆驹口中的新鲜玩意儿究竟有多新鲜。
这一去却扑了个空。
一个眉目和善的昆仑弟子告诉方觉夏,兆驹领了宗门任务下山后至今未归。
方觉夏又去执事堂问了下,在卷宗记录上查到了兆驹的去向。
黔中四季分明,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界,最远近闻名还要数当地的一种酒,名为——黄粱梦。据说此酒酿造方式独特,价比黄金贵,凡人仅仅闻闻味儿便犯了醉,而修仙之人只需饮上一口,便能为自己编织出一个美梦。
方觉夏想去一趟黔中。一来是去寻兆驹。二来,凡俗界的烟火味儿他实在是想念得紧了。
“小师祖,您要找什么?”掌管执事堂的弟子不敢怠慢。
“黔中的任务有吗?”
“有!”弟子手一划,“从这儿,到这儿,您看中哪个尽管说。”
方觉夏挑了个最简单的。他此去本就有事在身,不想再添一件麻烦事了。
这块任务令牌看起来很是陈旧,在这执事堂恐怕待了有千百年之久,一吹便扑面的灰。方觉夏定睛看去,上面几个苍劲大字:黔中,黄粱梦——白西林留。
倒是个故人。
方觉夏走到昆仑巍峨的山门前,回头望了望生在云中的玉虚峰。沉吟片刻,他抬手召出纸鹤,指尖一弹,“去吧。”
昆仑是大荒第一仙山,古法记载乃盘古心脉所化。它得天道之厚爱,所以奇珍异兽福泽满地,又受天地灵气之庇佑,终年冷热宜人。
一出昆仑,方觉夏才发觉凡俗界已是腊月隆冬,他脚踩藏龙剑只觉寒风钻进了骨髓里,冷得他牙关不住轻颤。
飞了大约半日,方觉夏已经能隐隐看到整个黔中的轮廓。他不想太引人注目,便收了剑步行进城。不料一只脚刚迈进人群中,那高声叫卖的小贩哑了嗓子,直愣愣地盯着他瞧。
厚重的白雪压在窗棂屋檐,背着剑逆流而来的小神仙,比雪还要剔透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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