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已被秋意浸得透彻,水面像一匹褪尽了铅华的锦缎,粼粼地泛着清冷的光,萧允宁趴在白玉栏杆上,上面也凝结着薄薄的霜气,触手生凉。望着高远而寂寥的天,一行雁阵排着人字掠过,留下几声清越的啼鸣,旋即飞出了皇宫四方四角的天。萧允宁趴在汉白玉栏杆上,霜气沾在他鼻尖,冻得他不住地吸溜一下,鼻尖便红得像颗熟透的樱桃。
“殿下,奴才的好殿下哟!”小言子又凑过来,绛色太监袍被秋风掀得猎猎响,“您这天天往水边跑,早中晚三趟,脚不沾地的,到底在寻什么宝贝呐?”
萧允宁回过头,鹅黄色的锦袍下摆扫过栏杆,带起几片凝结的霜花。他小脸鼓得像颗圆糯米,眉眼间还凝着稚气的执拗:“哎呀!小言子你好笨!宁儿不是说了八百遍么?找那只黑猫变的哥哥!”
小言子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心里却直打鼓,连忙拽住他的衣袖:“我的小祖宗,您一会儿说是黑猫,一会儿说是哥哥,奴才们这脑子实在转不过来呀。您瞧这深秋的水,凉得能冰透骨头,再待下去,仔细冻出病来。要是娘娘知道了,奴才们这十个脑袋加起来,也不够她老人家一句话砍的呀!”
萧允宁猛地甩开他的手,小眉头拧成个疙瘩,跺着脚道:“哼!你们都好烦!母后为什么要派这么多人跟着我?我蹲下来看蚂蚁要管,爬上假山摘野果要管,连找个黑猫都要管!宁儿讨厌你们!” 话虽冲得很,想起兰香姐姐,兰香姐姐因为他差点落水而受罚,到现在也不能来陪他的事情。到现在都没能回来。那点倔强霎时泄了气,萧允宁垂下眼睑,闷闷地瞥了眼荷塘,残荷梗歪歪扭扭地插在水里,枯黑的叶子卷成了筒,连个人影都瞧不见。最终还是蔫蔫地拽住小言子的衣角,小声道:“走嘛,回去就是了。”
回到昭阳殿时,皇后见他进来撅着小嘴:“宁儿这是怎么了?小脸冻得通红,嘴角还耷拉着,谁惹我们小殿下不高兴了?” 萧允宁甩开伺候的宫女,一头扎进皇后怀里,小脑袋在她衣襟上蹭来蹭去:“母后——宁儿不开心。每天都有那么多人跟着,像影子似的甩不掉,母后,让他们别跟着我好不好?”
皇后抚着他软乎乎的发髻,指尖触到他发间的寒气,眉头微蹙:“不行。你忘了上次在荷塘边差点落水的事了?”
“我再也不会了!”萧允宁抬起头眼圈都红了, “母后以前从来不会拒绝宁儿的,为什么这次这么狠心?还有兰香姐姐,您上次明明答应了不罚她的,您说话不算话,是小狗!宁儿不喜欢母后了!呜呜呜……” 他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砸在皇后的绣裙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痕。不等皇后开口,便挣开她的怀抱,哭喊着冲进内殿,反手“哐当”一声甩上门,还隔着门板喊:“都出去!不许进来!”
内殿里静悄悄的,只有他压抑的抽泣声。哭了许久,自己把委屈都哭没了,又不好意思出去,就趴在窗台上,望着天上的雁儿扇着翅膀,飞出了宫墙的四角天。 “小鸟儿,”他喃喃地说,小手扒着窗棂,“把宁儿也带走吧。你们能飞到外面去,宁儿却总也飞不出去……”
话音刚落,眼角忽然瞥见旁边半开的窗扇,刚好容得下一个小孩子钻出去。萧允宁的眼睛亮了亮,蹑手蹑脚地爬过去。他先把小脑袋探出去,左右看了看,见没人,便小手扒着窗框,费力地挪出半个身子,“咚”地一声落在窗外的青石板上。他拍了拍衣摆上的灰,朝着雁儿飞去的方向跑。可跑着跑着,雁儿早没了影,脚下的路却越来越熟——低头一看,自己竟又站在了苑池的水边。
冷风卷着水汽扑在脸上,萧允宁正茫然地望着满池残荷,忽然听见荷塘对岸传来又尖又利的呵斥声。中间还夹杂着“哗啦、哗啦”的响动,莫不是 黑猫哥哥?萧允宁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皇后望着内殿紧闭的门扉,指尖捏着那碟为宁儿温着的玉露团,白瓷碟子原有的暖意正一点点散去,像是被殿外钻进来的霜气浸透了,凉得人指尖发颤。她望着那扇雕花木门,忽然轻轻唤了声:“荷娘。” 术荷刚端着热茶进来,闻言连忙放下茶盏上前:“奴婢在。” “你说,”皇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是我把他困得太紧了么?”
术荷拿起茶盏,将温热的水汽递到皇后面前,轻声道:“娘娘这是多虑了。小殿下不过是孩子气,此刻心里憋着气,等那股子劲儿过了,保管又黏着您要糖吃呢。”她转头指了指窗下的青瓷水缸,“您瞧那缸里的兰草孔雀鱼,都是前些日子殿下踩着露水,亲自在苑池里捞来给您解闷的。殿下至纯至孝,如今不过是小孩子心性,爱玩闹,不爱被人拘着罢了。”
皇后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水缸,想起那日宁儿浑身湿漉漉地跑回来,举着小网兜献宝似的喊“母后你看”,嘴角不由自主地漾开一抹欣慰的笑:“是,皇儿自然是极好的——”
她定了定神,起身走向内殿,隔着门板柔声道:“宁儿,母后给你留了你爱吃的玉露团,还是热乎的呢。出来吃点吧?”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风掠过窗棂的轻响。皇后又放软了语气,带着几分哄诱:“宁儿,再不来,点心可就要被母后吃光了哦。”
依旧没有回应。方才还能隐约听见的抽泣声此刻竟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响动都没有。皇后心头猛地一沉,方才的柔软霎时被慌促取代,她一把推开殿门—— 空荡荡的内殿里,只有掀开的锦被凌乱地堆在榻上,帐幔垂落着,却哪里有那小小身影? “宁儿?”皇后快步走到榻边,又掀开屏风看了看,心一点点往下坠,“来人!快来人!” 守在门外的宫女太监闻声涌进来,一个小宫女指着半开的窗扇,脸色发白:“娘娘,这里……窗是开着的,殿下怕是……怕是翻窗出去了。”
“翻窗?”皇后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她猛地转身往外走,声音都带着颤:“快去找!把昭阳殿周遭都仔细找一遍!不,去御苑水边!他定是又去了那里!” 身后的宫人们慌忙应着“是”, 脚步杂沓地往外涌。皇后却站在原地没动,只抬手紧紧抚着心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
眼前的景象让萧允宁睁大了双眼,几个太监正押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被粗麻绳捆着,半边脸埋在乱发里,露出的下颌沾着干涸的暗红,左腿不自然地蜷着。
“我说这池中的鱼怎么见日的少了!” 管事太监扬着手里的藤条,正往那人背上抽,“原来是你这下贱的东西偷了,还生嚼了咽,真是个茹毛饮血的怪物!”
“住手!” 萧允宁的声音虽然稚嫩,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几步冲到近前,挡在那人身前 “这鱼是本皇子抓走了的,与他无关。”
太监们面面相觑,九皇子谁人不识。别说钓几条鱼,便是要这荷塘的淤泥,怕也有人连夜装金盆送来。
“殿下莫不是说笑?” 管事太监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在两人之间打转,“我们刚才可是抓了个正着,这东西正拿着鱼生啃呢!殿下看仔细了,莫要叫这种人骗了……”
听到太监说抓了个正着,萧允宁面色不太自然,很快说道:“我捉到不好看的鱼,随手扔了,哥哥正好捡到吃了而已,你不信就去看母后的殿中,我网的鱼还在缸里游呢!”
他说着,悄悄往身后瞥了眼。那人低着头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不快放人?你们要罚就来罚我!”
管事太监哪敢,讪讪地挥手松了绑。绳索落地的瞬间,那人踉跄着后退半步,始终没说一句话。直到太监都退远了,萧允宁才转身,却见那人却踉跄着往西苑方向挪去。”
“哥哥!” 萧允宁赶紧追了过去,“你要去哪里啊?你住在哪里呢?我这数月都在找你,我叫萧允宁!是母后的宁儿,你叫什么?”
那人脚步未停,秋风吹过他发白的衣袍,发出簌簌的响。
萧允宁亦步亦趋地跟着,小眉头皱得紧紧的: “你为什么要吃水里的鱼呢?那鱼生着吃多腥啊。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上次救我的那只黑猫变的吗?我就知道你会变的!你的腿是怎么啦?你怎么不说话呀……哥哥,你是不会说话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小石子投入深潭,只换来更深的沉默。那人始终垂着眼,仿佛他的世界里只有脚下那条通往西苑的路。
见他一直不说话也不看自己,萧允宁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小手不安地捏着衣角,有些无措地嗫嚅道:“哥哥,你……宁儿要谢谢你。上次在荷塘边,若不是你拉住了我,宁儿就掉水里了。”他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哥哥,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你说出来宁儿一定可以办到。还是沉默“你就和宁儿说一句话吧,哪怕就一句呢?”
终于,那人像是被这声音缠得没法,脚步一顿,缓缓抬起了头。他的肤色苍白得像纸,嘴唇有些干裂起皮,唯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像蒙着尘的寒星。他望着萧允宁,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从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的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我不是……黑猫,我是……” 话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他默默地别过脸,又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
“好吧,哥哥不是黑猫。”萧允宁愣了愣,很快又追上去,小脸上满是认真,“那哥哥,以后你不要去吃鱼了,那些太监看到会抓住你的。你很饿吗?鱼不可以生吃的,吃了肚子会痛的。”
说着,他侧过身子,小手试探地摸上那人的肚子。隔着单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摸到嶙峋的肋骨,硬邦邦的,一点也不鼓。
“哥哥肚子空瘪瘪的,肯定饿了好久了。”那人像是被烫到一般,突然停住脚步,猛地转头,一把抓住了萧允宁的手腕。他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垢,却带着强硬的力道。
“哥哥,哥哥,宁儿好疼。”萧允宁的手腕被握得生疼,小眉头皱成了疙瘩,带着哭腔小声哀求, “你握得太紧了……” 那人像是突然惊醒,猛地松开手。他往后退了一步,别过脸,不敢再看萧允宁,只低着头,快步往西苑方向走去,脚步踉跄,却透着一股不容分说的决绝。
可等他揉揉发疼的手腕追过去时,角门后早已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落叶在地上打着旋儿。他还是跟丢了,萧允宁望着那扇朱漆斑驳的角门后,门内飘出几片枯叶,周围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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