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正大雄殿内已然灯火通明,供奉的三世佛宝座下,穿着褐衣的小僧弥们排列整齐地跪在蒲团上做早课,最前面敲着木鱼的穿着暗黄色海青的僧人正闭着双眼,嘴里念着楞严咒。
他的师弟中有几个还年轻些的,刚念了会儿经身子便不自觉的歪斜起来,随着贯珠扣玉声渐渐小鸡啄米起来。靠大殿门口最末排的那个小僧弥更是直接低着头睡过去了,迷迷糊糊之际另一个身着暗黄色海青的僧人抱着一件新制僧服跨过大殿门槛,悄悄一脚踹在那睡的七荤八素的小僧弥屁股上,小僧弥一个激灵忙捡起落在地上的经书,“南无跋罗诃摩尼。南无因陀啰也。”
小僧弥慌慌张张地张口便念,又惴惴地抬头看他师兄,“诘难师兄,我……我……”
抱着僧服的诘难满眼慈爱,“不要怕,悟能,没事不就是打个瞌睡,师兄怎么忍心责罚你呢。”
悟能带着一丝不确信,一向以惩治小僧弥为乐的掌诫师兄今天竟然没有借题发挥,还主动放过他?小僧弥简直怀疑这位师兄今日是否是吃错了药。
诘难将手上的僧服交给了还在踟蹰中的悟能,“白马书院的女学开放了,今日会有许多官家小姐们入寺安顿,住持的意思是由诘问师兄带些人到寺门口招待女施主们。”
事实上此事本该住持亲自操持,偏偏住持身体抱恙,此事便落在副住持身上,副住持此人生平最厌烦的便是与女子打交道,每逢寺里有女客拜佛求签或是下山为女施主家做法事都是住持来招待或是交给他们这些弟子。此次避无可避这任务便落到他这副住持的嫡传大弟子身上了。诘难受他师傅影响也不愿与女施主们多有来往,于是他便把主意打到他的师兄诘问身上了。
悟能满脸恐慌,口齿不清地道:“不不诘难师兄我有错,你还是罚我吧。”他宁愿被诘难师兄罚去藏经阁抄上一个月的莲华经,也不愿意面对面跟诘问转述这话。
诘问自小在白马寺内长大,是住持圆暨大师的亲传大弟子,平时除了念经便是与两位大师讲禅,悟能进白马寺已经一载有余很少见他与人说话,除了诘难也无人敢去撩拨这朵高岭之花。悟能虽然年纪还小,但也知道诘难师兄交代的这事必然不是什么好事,否则他怎么不自己跟师兄说呢?小和尚机智地摇头,主动请罚。
诘难暗暗叹了口气,这一届的小僧弥怎么个个都这么精呢,哪像他们那时候,师兄们说什么便听什么,乖巧懂事惹人疼,“唉,既如此,那你便去将这卷楞严咒抄上二十遍吧,午膳时便安心待在藏经楼吧。”
悟能抹泪,委屈道:“是。”
前殿的辛酸暂且不提,白马寺后院也是灯火通明,少爷们早早就龙腾虎跃地在院子里闹腾起来。今日大家都盛装以待,其认真程度不比书斋开学之日低,昨夜里南苑忽然加了一倍的小僧弥巡夜,大家都兴奋不已,看来是那些世家小姐们到了,等了小半个月她们可算来了。少爷们要去山下亲自迎接,兴冲冲地等着小僧弥来开北苑宿处大门,却被送膳来的小僧弥一盆冷水浇在头上,“公子们且不忙,住持大师已安排了人去迎接来学的小姐们,请公子们安心歇着,不敢劳动大驾。这也是臣院长的意思。”
少爷们顿时萎靡,连食盒也忘了接过去,蔫蔫地回了房。为首的赵世诚扇子一展遮住半张脸,小声朝着四周,“噼呲噼呲。”
须臾,几个院子里的人全聚在赵公子屋内,赵公子扇子一展,“各位兄弟们,想必各位也应该都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众人严肃点头,赵公子清清嗓子,“如此重要的日子怎么能少了我们?姑娘们从山下上来多么辛苦,这么陡的山路,这么重的行李,女儿家有多娇弱啊哪里禁得起这番操劳?”
王公子立马附和,“正是如此啊,以后大家便要一处上学了,这同窗有难咱们岂能不挺身而出?”
“二位世兄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这些大和尚们哪懂得怜香惜玉,咱们可不能叫姑娘们受了委屈。”
李琦也暗暗有些意动,来的都是天泽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的女儿,若是能借这机会认识几个家世相当的倒也不错。听说大哥属意的那位也来了,虽然家里有意为大哥谋这桩婚事,可事在人为,这也是家里教他们的,若她相中的是自己呢?那想必父亲母亲也无话可说,总归都是他李家的人,给大哥还是给他又有什么不同呢?
赵世诚不懂他的小算盘,勾着他的肩膀道,“李兄,话我可先说前头了,你这一去若是姑娘们都看上了你,你可得给兄弟们留条活路啊!”不能好事全叫他一人占了。
李琦笑着摇摇头,谦逊道:“赵兄你这说的什么话,我自然不是那种人。”
赵世诚也斜着眼看他,这李琦虽是在座里年纪最小的一位,但他这皮囊倒是真吃香,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这少年正因年岁轻而自有一番风流态度,天质自然,一双桃花眼笑起时似醉非醉满是灵气,与人交谈时灼灼有辉光,万种情思悉堆眼角。又生了张天生的笑脸,叫长辈疼爱,同辈怜惜,小辈亲近,便是在人群中也叫人难以忽略。
若是他也去了,自然是要狠狠压他们一头的,可是这李家的身份在这儿,赵世诚对这李公子说不上真心结交,却也不敢轻视懈怠。本以为以他的身份地位未必对这些一般的世家女子有兴趣,自己不过随口一提,没想到他竟应了。
赵世诚等人不过是依仗家里的生意结识了些权贵,结交的也多是中上层的世家们,对李家这样家族历史不长,趁着大家族们互斗一跃而起的“暴发户”们,心中既是羡慕又是不屑。
李琦浑似不知,任由他与自己勾肩搭背,心里不虞,面上和气。
少爷们一拍即合,当即便要出门,赵世诚扇子一合,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去告诉奚兄一声,邀他与咱们同去,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大家都纷纷点头,“不错,是该叫上奚兄,咱们兄弟有福同享的嘛!”
李琦垂下头,脸上满是意味不明的笑。
湖心亭边,奚乾晟照例练完拳,就看见一个顶着两颗丸子的脑袋从湖心亭上的帘子里探出来,她一手抱着亭柱,一手捏着一块糕,嘴里塞的满满,见自己望向她那边,她忙收回脑袋,放下帘子。奚乾晟没再看那边,这半月来,小丫头天天早上踩着点看自己练拳,嘴里总是不闲着,不是糕点便是水果,偶尔自己打出的某一拳震落了一旁的树叶,小丫头还会自以为小声地给他叫好。
他取下挂在一旁树枝上的布巾擦擦额角的汗,正要倒石桌上的水喝,小丫头忽然远远地叫住了他,“诶诶奚公子,那茶冷了,喝这个吧!”她满满倒了一杯热茶小跑着送给奚乾晟,热情地要将水杯塞给他,见他喝下了,殷勤地道,“你还要吗?”
奚乾晟看着她,摇摇头,翠缕放下杯子,小心翼翼的,“你刚刚打的那是什么拳啊?”
小丫头话中带着藏不住的羡慕以及一丝渴望,奚乾晟似有狐疑,“自创的,没有名字。”
翠缕点头,“哦,”没有名字都这么厉害,那有名字的岂不是得厉害死!她想起昨日被人按着胖揍的事,打着商量,“那这拳我可以练吗?”
奚乾晟只当她意欲偷师,宽容地道,“请便。”
翠缕大喜,“你……你愿意教我?太好了!奚公子你人真好!”
她急急忙忙地拿着杯子又进了湖心亭,奚乾晟心想这丫头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不一会儿,翠缕端着一碟子牛乳糕和一杯热茶又急急忙忙过来了,“师傅,请收下我的拜师礼吧!咱们什么时候开始练拳啊?”
奚乾晟确定她一定是误会了,正要开口解释,翠缕塞了一块糕进他嘴里,又给自己塞了一块,嘟囔着,“这是我最喜欢的糕了,只有山下镇上才有,我已经好久没吃了这还是我爹昨晚下山给我买的!”
奚乾晟并不喜欢这种甜甜腻腻的软趴趴的糕点,但是不好意思折了她的心意,吃完糕正要开口解释她方才误会了自己的话,男女授受不亲怎么好手把手教她拳法呢。
翠缕继续道,“本不该让他一个老人家这么晚去给我买糕点的,只是他说女孩子一个人在外不安全,要是我会些功夫就好了。”
奚乾晟正要说什么,赵世诚远远地便叫了起来,“奚兄,你叫我好找啊!大清早的你在这儿做什么?”
翠缕见有人来便放下东西躲进亭子里,赵世诚见此忙要追过去拦住她,奚乾晟先拦在他面前阻住他的去路,“何事?”
赵世诚伸着脖子够着只看到了翠缕放下的帘子,可惜啊!他遗憾地跺脚,“唉,奚兄你真是……真是半点不叫兄弟操心。”可不是嘛,亏他还担心奚乾晟太过老实只怕没有女人缘,谁知他早不声不响地背着他们跟姑娘搭上话了。
他咳咳两声,凑近他耳边,低声道,“奚兄啊,今日女学的学生们就要入学了,这你可知道?”
奚乾晟点点头,得亏昨日宗政越与翠缕干的那架让他终于也消息灵通了一回。
“你既知道那还等什么?咱们赶紧去吧,晚了就叫那群兔崽子抢了先机了。”
奚乾晟难得的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毫不意外地一口回绝了他。
赵世诚再三邀请仍是碰壁只得悻悻地放弃,走时瞥到石桌上的牛乳糕,这糕点可不是丫鬟吃得起的,难不成是那位臣小姐送的?难道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赵世诚“嘶”地倒吸一口凉气,摇了摇头,难怪奚兄他不为所动,这哪有守着月亮求明珠的道理,果然还是他太年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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